罷宮 新

作者 ︰ 思君如故

(二)

皇後病了。

這事兒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端看人心如何猜測。

其實昨夜里都還平安無事,醒來的時候謝輕容還握著文廷玉的手,她剛笑著問了句「你一夜沒睡」就覺得太陽穴抽著疼,「哎喲」一聲又躺了下去。

本來以為風寒小事,誰知道一兩日過去了半點沒見好,也沒大病痛,只是抽著疼,一群太醫都看過了,都說不出究竟是為何。

文廷玉大怒,這便是扶姜的國手,一到這個時候,全無半點用。

太後也听說了,親自來看,事後叫文廷玉過她宮中去,說起皇後仍舊叫疼,且臉色蒼白,力氣也弱,並不像是假裝的。

「這又怎麼辦呢?」

太後如此問,文廷玉想了想,最後還是將負責為皇後問脈的太醫胡為庸招來問話。

胡為庸走在宮中回廊,平日他懶散慣了,只覺得這通往後宮之路,是又遠又長;今日卻恨不得,這條路能再長一些。

無奈前方引路的宮人是催了又催,恨不得他能長出四只腳。

到了太後寢宮外有人交接,出門來迎的兩名太監瞧他一眼。道︰「胡太醫,太後與皇上,等了許久了。」

胡為庸賠著笑臉,抹掉額頭上的汗珠子,賠笑道︰「公公辛勞,請帶路。」

他進了正殿之內,只瞧皇上正襟危坐,不怒自威,初看是平靜面容,神色中卻隱隱帶著不耐;而太後坐在一旁,面上憂容正盛;她身旁是蘇郡主隨侍在左,青衫羽扇,因遮去半張臉,瞧不見她的表情。

胡為庸跪下請安,聲音清脆響亮,可剛喊完「給皇上」三個字,後頭還有太後,郡主還沒叫出來呢,文廷玉就斥道︰「免了!」

胡為庸當機立斷地閉了嘴,安安分分地跪好。

氣氛緊張,卻听太後道︰「皇上倒別急,來人,上茶。」

茶是好茶,平心定氣,文廷玉端了茶,卻不飲,只聞那香氣。

「胡太醫,皇後的病,你如何看?」

太後發問,語態平和,胡為庸回道︰「太醫院眾位與我看法一般,皇後娘娘鳳體實無甚大礙……脈象如此,臣等不敢造次。」

先拉眾人一塊兒墊背才好,要死一起死,黃泉路上不孤單,瞧皇上那臉像要噴火似的。

胡為庸著實覺得自己冤,脈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騙不了人,但皇後憔悴也不是假的,這叫個什麼事兒?天要降石頭砸人腦袋,那怎麼不砸別人,專砸他?天道不彰!缺德啊!

文廷玉一拊掌,旁邊的季苓便送上一只盒子,胡為庸一瞧,心中直叫不妙。

果然听文廷玉道︰「胡太醫,你妙手好得很吶,皇後娘娘不用這香則矣,易用便……」

話未說完,比說完更重三分,胡為庸胸中苦悶,回道︰「制香是皇後娘娘親自吩咐,內中因由,所用之料,樣樣載冊留存,臣實在冤枉。」

文廷玉輕笑一聲。

「朕……可有說你有罪?」

胡為庸立刻伏在地上︰「臣不敢。」

文廷玉道︰「這話又怪了,朕有說你敢什麼?胡太醫,莫要緊張……」

胡為庸把頭埋在地上不敢抬。

只听太後又道︰「皇上,現在怪罪又有何用,不如想想,究竟如何調理皇後的病癥才好。」

文廷玉點了點頭,道︰「太後說的是。」

這香里有古怪,任誰都說不清,胡為庸的香,是太醫院眾人面前調制的,並無異常,送入皇後宮中,一路有人跟隨,暗處布置的眼線也多,並沒什麼機會可以動手腳。

但即使如此,文廷玉也不敢輕易論斷。

于是又問胡為庸︰「胡太醫,現在皇後的病癥你們又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左不過湯藥、丸藥、針灸,輪番上陣,管他黑貓白貓,捉住了耗子便成。

當然這話胡為庸才不會傻得說出來,他抬起頭來,將高深醫理胡亂吹噓了一遍,直到看到眾人一臉茫然,以及文廷玉隱隱憤怒的臉。

他趕忙閉嘴。

文廷玉揉了揉太陽穴,只覺自己也跟謝輕容一般頭疼了起來,這病……莫非還要傳染的?

當下又是哼了一聲,胡為庸心口一緊,好在卻听文廷玉道︰「退下吧。」

得三字如得大赦,胡為庸忙請安告辭,出了太後寢宮,人一拐出廊子,差點想拔足狂奔。

饒是他走得快,半路上卻忽然被人冷不丁拍了肩。

「胡太醫……」

「哎喲喂!!」

胡為庸驚得半死,一扭身,瞧見是文廷玉身旁伺候的季苓。

這人,明明方才還在文廷玉身邊!

他模樣親和穩重,說起話來溫聲細語,但胡為庸一見他,心中立時警覺,只在面上堆笑,問︰「季公公有何事吩咐?」

季苓笑道︰「哪里當得起吩咐二字?」說著,竟拉他袖子,拐至暗角處。

放眼一望,季苓瞧四下無人,便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包,交給了胡為庸。

「這……」內中之物,有稜有角,不重不厚,大抵是一本冊子。

「皇上吩咐下來,皇後娘娘的病,還是要有勞胡太醫,」季苓微笑︰「這要緊東西,別人不得瞧見也罷了,怎能不讓胡太醫瞧呢?」

胡為庸頓時覺得手上之物燙人,如未猜錯,這大約是從前太醫院內大火,已經「燒掉」的那本,皇後娘娘的病歷冊子。

霎時,額頭上的汗珠子又滾了下來,面上露出十分為難的神色,胡為庸的手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頸項。

季苓都瞧在眼內,只笑道︰「我還有回去復命,不送胡太醫了,請。」

話音一落,人已經走了。

他一走,胡為庸的表情變化了幾番,最後輕聲一哼,只將東西仔細收好,再瞧遠去那人背影,心中嗟嘆不已︰這樣俊逸的人品,這樣好的身手武功,竟是個太監。

卻說文廷玉陪著太後說了一會兒的話,出了太後的寢宮,正要去往皇後的住處,只見季苓人已經回來,正等候著復命。

「說吧。」

「瞧他模樣神色,緊張無比,若說是做戲,那也算是做得上好了。」

文廷玉瞧他一眼,冷然道︰「世間人被逼至絕路,各個都能做出好戲來。」

人總是要在逆境之中,才會求長進。

他當年被封恭親王,恭恭敬敬的恭,端是妙哉好名,他為人也正是如此,對他父皇,對他母後,對他兄長,無不恭順。

這個宮中,明里十雙眼,暗處百千雙眼。

文廷玉從前一直在忍,一直在等,熬過了十六年,熬得一條命,一個皇位,一名美人。

老天,還當真是垂憐!

季苓見他神色有異,便不再說話;而文廷玉等不到他開口,自己也懶問。

反正此間餌食已投,就看誰要上鉤。

信步間,已經看到了中宮的住處。

「去通報一聲,就說朕來瞧皇後了。」文廷玉如是道。

季苓領命。

步入皇後寢宮,日間天氣較之先時,越發清冷,文廷玉只覺得屋里一片香霧,猶勝從前。

謝輕容正從床上扶了綠袖的手站起來,走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蹌,好在文廷玉手腳快迎了上去,謝輕容正撞進他懷里。

她腦袋瓜子正磕到文廷玉下巴,兩個人都覺得疼。

文廷玉疑惑︰「皇後你病著,為何頭上身上飾物一件不少?」甚至猶有增多之勢,珠花頭簪撞下巴,那叫一個疼。

謝輕容卻道︰「皇上你也在外面走著,為何還要穿著龍袍帶著頭冠不肯換個便服?」文廷玉胸口掛的那塊玉才撞得她疼。

「說實在的,別人病了,穿戴也講究個舒適,你臥床還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瞧這架勢,是要把最好的家當都打扮給別人看,文廷玉直嘆氣,拉了她的手坐下。

謝輕容也跟著嘆氣。

「那我就是這樣才舒適,不好看就不舒適。」

瞧謝輕容病歪歪的樣子,卻是嫵媚不減,倒比平時多了幾分風情。

她的眼神表明她是認真的,文廷玉扶額,半晌才把想勸她的話給吞下去,只問︰「你今天好些了麼?」

屋子里燻得暖暖的香,謝輕容點了點頭,目光如水。

「吃藥也有好好吃麼?」

謝輕容又是點頭。

文廷玉道︰「那胡太醫再來,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都要說給他听,不要忍著。」

謝輕容又點頭,忽然問道︰「怎麼突然白囑咐這麼多話?我病了,難受自然是要說的……」

這樣的刻意提醒,她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可是又說不上來。

從來她都是不忍的,痛了哭,開心了笑,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往日還說她任性,今日倒像忽然不了解她了一樣,白白說出這麼一句話,文廷玉到底何意?

「呵——」

謝輕容對這輕笑不解,歪著頭看文廷玉。

文廷玉被盯著,不便什麼都不說,于是道︰「我關心你,護著你,你覺得不好?」

好是好的,謝輕容露出些微疑惑之色,但還是道︰「這倒不是……」

「這不就好了。」

說罷,文廷玉抱她入懷。

玫瑰花兒是好,香味濃,顏色佳,偏渾身都是刺,人要摘,就被刺得一手都是血。

文廷玉想,好皇後,若是你真的都想起來了……

可是那怎麼可能呢?一杯酒,醉斷魂,死而後生,現在懷里的,是嶄新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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