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棲息于別莊,謝輕容只覺夜冷孤寒,輾轉反側,終得入眠;第二日她坐起來時,又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眼,道︰「人來。」
果然即刻有人叩門而入。
來的人不是方圓,竟然是蘇竹取,她領著數名侍女而來,備齊了梳洗的種種器具。
好幾日不曾有人服侍,如今一看,竟感殊榮。
再看蘇竹取的穿戴,比往日都添厚了些,狐毛大領,十足的雍容,那作派,比她只多不少。
謝輕容想她昨日那身華麗的宮裝,可惜太過沖動,令方圓拿去燒了。
謝輕容只胡思亂想不到片刻,便回過神,對蘇竹取道︰「是你啊……」
說罷,從容地讓眾人圍繞伺候。
「好像,你很不樂意?」
面對蘇竹取的說話取笑,謝輕容道︰「哎呀,怎麼會呢?」
「方圓要我同你說,胡為庸回來了,只不便前來,如今且回自家先休養。」
他少不得吃苦,當下謝輕容也不在意,只淡淡道︰「我知道了,只叫他小心些,等明日,便叫他過來,我不放心。」
誰知道樓主如今放人,何時又會抓人。
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取了青鹽漱口,用溫熱的絲帕輕輕潔面,有侍女為謝輕容對鏡梳妝,自鏡中,謝輕容見蘇竹取坐在一旁,話也不說,只呆呆出神。
她忍不住笑了。
「從戎呢?」
「哎呀,我哪里知道他呢……」蘇竹取顯然回答得心不在焉,心思都不知道跑到了何處。
謝輕容並不計較,卻是擺擺手,令眾位侍女都下去,自己拈了一把青玉梳,慢慢地梳頭。
「你的心眼,比針眼略大些就好了。」
蘇竹取這才回過頭來,正面對著她。
明明自己也是小氣之人,還說這話?于是她故意道︰「你方才是在說什麼?」
顯得好似剛才沒听到謝輕容的說話一般,讓人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謝輕容也不去分證,只垂了首淺笑。
「我才是想問你呢,是在想什麼,連我的話兒都不听了。」
半真半假的嗔怪,這次蘇竹取听進去了。
她笑道︰「哎呀,我是在想……」
在想什麼,蘇竹取又不說了。
其實若論起性格的古怪,謝輕容與蘇竹取,各稱對方是第一,蘇竹取的怪,怪在說話說一半藏一半,有頭沒尾,有尾沒頭;而謝輕容的怪,則在性情反復,指掌之間玩弄心機。
「美人,你到底想什麼吶?」
謝輕容是沒耐心的,沒等多久,見她不說話,便很不耐煩地要催人。
說是下屬,更像姐妹,當年在文廷玉面前,卻也不全是裝的。
昔年太後以蘇竹取為餌,刻意安插監視,卻是棋差一招,反而被誤;而文廷玉雖有懷疑,卻因蘇竹取是太後身邊之人,不能擅動;至于戚從戎,他似乎天生對女人少幾分戒備心,騙起來雖不容易,倒也不難。
這一步,說險,也有余地。
現如今蘇竹取听了那句美人,噗嗤一聲笑了。
「美人只有你,我不知道什麼是美人。」
謝輕容是背對著她,即便能從鏡里看見她的形貌,她倒也不是很介意,將面紗摘了下來,深深的呼了一口氣。
似乎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透過氣一般,她歪著頭,又開始出神。
謝輕容有意無意,看著銅鏡角落上,那如玉的面上,隱隱的殷紅。
「戚從戎在哪里呢?」
又問了一次,這次問得很認真,謝輕容難得會這樣將一個問題,重復兩次,于是蘇竹取便不得不答了。
她道︰「人是在的,只是十分別扭……」頓了頓,又道︰「你是知道的,不必我多說。」
「呵……」
謝輕容淡淡一笑,讓蘇竹取別扭了起來。
「你是想說,我同他一樣別扭?」
「你居然都知道,越發聰明厲害了。」
胭脂以水化開,輕拍雙頰,笑靨如花,蘇竹取定定看著謝輕容,忽覺好生羨慕。
為什麼老天爺造出她來,樣樣都是好的?莫非只有那傳說中前朝的蓮池里,才能生出這樣的人物。
原同世間別人的來歷不同,比別人強才是正理。
「他是不願來見我,還是如何?」
「他說,有什麼便傳話。」
戚從戎說得很淡然,顯然要他去做事,他是會去,只是心境一時半刻,仍舊是轉不回來。
這麼別扭的男人,真真討厭!
蘇竹取想著,又有些猶豫,不知道後頭的話,要不要說。
謝輕容看了出來,便催道︰「還說什麼了?」
「說他是來做事的,不是來受騙的。」
謝輕容從容悠閑的姿態微微一僵。
戚從戎的生氣她是能夠預料得,心高氣傲的人,一朝被蒙蔽在鼓里,實在不是什麼好滋味。
何況那人,一向回護自己;如今氣成了這樣,也算是她謝輕容的本領了。
哎呀,這可怎麼是好?莫非要低聲下氣去哄?
謝輕容想著想著,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怎麼肯回來?是不是你當真色誘了?到底是怎麼色誘的?我很想知道。」
謝輕容一雙眼楮,亮晶晶的,十足地要听那二人之間的閑事。
蘇竹取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不要不好意思,色誘也是一門學問,尋常人學不來,也做不出。」
說得倒是語重心長,自己卻不肯用……蘇竹取如此作想︰若是她肯使美人計,天大的問題也便都能解決了。
文廷玉算得什麼?樓主算得什麼?還不都是男人,謝輕容一出馬,通通都能很快擺平。
「那你是如何實踐如此學問?」
謝輕容嘆氣,放下了梳子,並不回頭,道︰「我同你說說我怎麼用的。」
說完,便對蘇竹取講了昨夜之事。
說到樓主捏她的手,她說得咬牙切齒,蘇竹取料想得到,如果是她能動手,樓主的手已經折斷三四次了。
「這樣行事作風,實在是說不上來到底是像不像文廷玉,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蘇竹取如此道,謝輕容點頭。
「奇怪的人。」
「他若真心要打我的主意,我倒好下手了……」
樓主說話,半真半假,實在難以分辨,先下手為強,也必須先看對象。
那是一個強者,明暗之處,皆得棲身而動,與當年在宮中之處境全然不同,謝輕容不能輕易出手。
蘇竹取听得又笑起來。
「這話說得很好听。」
不是謝輕容好下手,而是謝輕汶有了借口下手︰他那樣的人,哪里肯再讓謝輕容受半點委屈?
她是能殺人,但多沾血,不見得是好處;謝輕汶也並不樂見。
謝輕容又嘆道︰「這件事也罷了,還有前段日子在刀門所見所聞……付家的主人並不出面,還有付涵芳之小妹,再來是在那院子里,在背後盯住我的人。」
那視線,倒真的像文廷玉。
多少次在宮中,他就是這樣看著自己。
自那背後而來的視線,是一根深刺,扎得心眼里疼,面上也疼。
懷疑,不信任,背叛亦隨之而來,實在不好說是誰逼迫了誰。
「他若會離宮,怕是會驚動不少人,不至于我們眾人都不得消息。」
「如今他身邊,又是何等人做了左膀右臂呢?」
蘇竹取回憶從前所得之情報︰「自我們離開尹豐之後,朝廷招攬能人異士,從未停止,只怕將來難熬。」
「不錯不錯。」
回想文廷玉的能耐,謝輕容忍不住想含笑鼓掌。
就是這樣的執拗,非要追在她身後不放。
愛他也不是,恨他也不是,叫謝輕容十分為難。
為了要多人手幫助,她執意要將戚從戎自軍中召喚而來,若這些事情不早些解決,只怕夜長夢多。
只听蘇竹取問︰「最近動靜如此大,是要打算做什麼呢?」
「完了我的心事,然後退隱去。」
謝輕容說得很向往,蘇竹取道︰「什麼心事?」
門外恍然听得喧嘩之聲,隱隱覺得像是文翰良的聲音。
「大哥他們,回來了……」
蘇竹取也懂了。
謝輕容的心事,皆在太子一身。
該怎麼說好呢?謝輕容的想法,可實在是太……麻煩了。
蘇竹取如是想,卻不能說出口。
文翰良的聲音,方圓的聲音,都漸漸近了,她捏了面紗,輕輕覆在面上,結上死結。
謝輕容在鏡中見到她的動作,便道︰「你什麼時候肯信我一句,你是美人呢?」
蘇竹取但笑不語。
是不是美人,她也有一雙眼會瞧呢,並不是瞎子。
只听外間方圓叩門︰「君座,公子回來了。」
謝輕容將發一挽,別上輕巧的一支玉簪。
「進來吧!」
門開,蘇竹取站起身,太子率先撲了進來,謝輕汶走得從容且慢。
「郡主!」
舅舅在,是不能去撲母後的;既然蘇郡主在,撲這美人也是同樣。
蘇竹取笑著迎了他︰「小公子,在這里可別叫我郡主。」
「那要叫什麼?竹取阿姨?」
「噗~」
笑的是謝輕容。
蘇竹取瞪她一眼,卻是蹲□,道︰「小公子,你還是叫我竹取吧。」
可別將她叫得老了,她尚年輕,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候。
而另一邊,謝輕容拉了謝輕汶的手。
「如何?」
「無事。」
只短短四個字,謝輕容與謝輕汶交換眼神,彼此再無言語。
蘇竹取都听見了,便哄著太子出門,順勢將方圓帶了出去。
屋內剩下謝輕容與謝輕汶兩人,方才不便說的話如今都可說了。
「這次換你去了刀門,如何?」
「刀門戒備森嚴,全不似我們當日入住的情形。」
看來是當日有人有心放縱,謝輕容冷笑。
「但再入你所言的兩間小院,一者門衛眾多,皆是高手;另一間,則是如你說,連內間擺設也再無動過。」
「打听的消息又是?」
「付家的三小姐,與別的武林世家不同,未曾習過武,養在深閨,最近一次眾人得見,是年頭往寺廟進香;即便如此,也是團團的護衛,實在是好大的作派。」
「哦……」
即是說,這里頭還是能有古怪。
「付二哥還好麼?」
謝輕汶愣了下,謝輕容不曾錯過他之表情變化。
「怎麼?」她輕挑了眉問道。
「他好像又離家了。」
付涵芳與家中舊怨,由來已久,無法開解,謝輕容亦無法,為求他幫忙,已是逼得他回家一次,最後卻無結果;如今他又離開,也是常理。
「我實在對不住他。」
能令謝輕容說出這話,已經是不容易了。
「下次再會,請他喝酒,當面賠罪,豈不是更好?」
是啊,將來總有時候,閑情逸致,江湖歸去。
說完,輕輕吻了下謝輕容的唇。
謝輕容笑著回吻了他。
「你喝的什麼茶?」
唇瓣是香軟豐潤的,齒頰余留茶水沁人心脾的清香,讓人忍不住流連。
謝輕容道︰「唔,誰知道呢?呆會不妨問問蘇竹取好了。」
謝輕汶一笑,又問︰「她既回來,從戎便也回來了。」
「是啊,可是他生我氣,不肯來相見。」
食指在謝輕汶厚實胸膛畫圈,謝輕容一派撒嬌的神情。
「既這樣,我去見他好了。」
謝輕容得意笑。
「你笑什麼?」
「你去了,我便不用去,凡事大哥代勞,我樂得清閑。」
只可惜,三家比武,大哥是怎麼都不能代替她去,要不然……
回來路上,是方圓迎接,大哥是必然知道了,可是半個字的都不提。
果然是在等她開口麼?
「大哥……」
「嗯?」
「我不喜歡動武,更討厭為別人而動武。」
太勞累了,為別人之事,如此努力,快不像她謝輕容的為人了!
「但是你要麒麟玉。」
謝輕汶的隨口提醒,忽又令她覺得沮喪氣惱起來,半晌才能開口說話。
「我很任性。」
謝輕汶模模她的額頭。
「難為你竟有自知之明。」
謝輕容氣得撇嘴。
她一向都是有的,只是最近願意說出口罷了。
當下謝輕汶擁她入懷,小心安撫。
作者有話要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