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昨夜的折騰,謝輕容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更痛了;尤其是那渾身傷處,無一不在叫囂彰示自己的存在。
她其實可算得是痛醒過來的,外面天都才只是朦朦亮而已,一定還早。
現在居住的地方,似乎不算是冷宮,可是也是一樣的冷清寂寞;但是想想看,當初即便是住在皇後的寢宮里,也是同樣。
謝輕容坐起身來,咳了一聲。
嗓子眼有些不舒服,大概昨夜還兼受了涼。
這麼一來二去,傷什麼時候是個好呢?饒是她,都不禁苦笑了起來。
也許是她這聲輕輕的咳嗽,外間立刻有了動靜,有人來叩門,問︰「皇後娘娘?」
謝輕容懶洋洋地道︰「誰?」
大家都願叫她皇後,那也算了,她現在睡醒了起來,又不用在車上顛簸著趕路,心情略好了些。
「奴婢伺候皇後娘娘梳洗。」
謝輕容道︰「那進來吧。」
進來的宮女,謝輕容仔細一看,是昨天夜里見過的,確信是文廷玉所遣,這才放下心來。
那宮女預備伺候她下床,謝輕容動了一下,立刻道︰「我還是就這樣歪著吧。」
還是痛,傷口痛得心都痛,謝輕容覺得還是不要輕易動彈得好。
那宮女似乎也預料到了,便點點頭,扶謝輕容在床上坐好,然後擰了帕子來。
那帕子冒著溫溫的熱氣,擦在臉上很舒服,然後用青鹽與溫茶漱口,再來才是喝的茶。
面頰上涂抹了一點香脂,懶得梳妝,發也只是略梳了一番,不用什麼繁雜的裝飾,也不必挽起來。
對鏡一看,雖然是不刻意裝扮,臉色也還蒼白,卻透露出病中之美。
謝輕容這回可是真懶計較到底好看不好看了,人雖是醒了過來,但卻一直打著呵欠。
那宮人收拾停當,又來問︰「皇後娘娘要吃些什麼。」
雖然是一夜不曾進食,謝輕容卻還不覺得餓,于是搖搖頭,只道︰「現在不必了,倒茶來。」
那宮女也言听計從,當真不去準備早膳,只倒了茶來,謝輕容吃了,只听那宮女道︰「皇後今兒要做什麼呢?」
謝輕容道︰「我要太醫。」
那宮女一臉迷茫。
「我現在渾身都疼,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都不頂用,也許太醫能管些用。」
她昨夜還特意告訴文廷玉她全身都疼呢,但是現在也不見太醫過來,可見文廷玉昨夜說的都是真話,現在要全然不將她放在心上了呢。
不過別人不放自己在身上,自己還是要懂事的,身體才最重要,臉皮厚些,該討的還是要討。
听見謝輕容的話,那宮女才「啊」一聲,道︰「那請皇後娘娘稍等,奴婢這便去請。」
說完,真的就去了。
謝輕容想,這姑娘倒有趣,戳一下,動一下,雖然不伶俐,也算明白。
這樣的人,也不知道文廷玉哪里找來的。
那宮女一走,屋中又只剩謝輕容一個人,她百無聊賴地看了看床上的帳子,上頭繡的繁花似錦,一時看得眼花,她便重新躺了下去,眼皮子往下沉。
但是傷口隱痛也不能真的睡著,過了一會,謝輕容便听到了外面重新響起了聲音。
這腳步聲倒不是一個人的,但也不像兩個人。
謝輕容坐起身。
外面的門,吱呀一響開了,然後有人走了進來。
此時天已經大亮,屋內的燭火並不增添光明,反而添出幾分昏黃。
那人走了進來,並不是宮女,不是太醫。
也不是文廷玉。
來人含笑看著謝輕容,但她未覺溫暖,只覺得心底忽然生出一絲冷意。
那是太後。
謝輕容乍然一見太後,心中知道該笑,但是卻一時笑不出來,好半天了,才道︰「太後親臨,輕容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太後孤身一人,連侍從大約都留在了外頭,這可少見,也大約只有她謝輕容才有本事令太後如此。
太後也不怒,更不惱,只是撿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兩只眼楮盯住謝輕容不放。
「這麼說,皇後終究是回來了。」
她這一聲感嘆,引起了謝輕容的共鳴。
「這一切皆是托了皇上與太子的洪福。」
說出這句,她留神看太後,太後還是和氣地看她。
「哈,這我也是知道的,皇上呢,隨先皇,太子呢,又隨皇上,都是一個性子,倔也就罷了;人還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皇上與太子卻是一錯再錯。」
「自古以來,皇者痴情,不是什麼好事。」
謝輕容說得事不關己。
「哀家也是這麼說呢,可惜皇後都能明白的道理,皇上卻是不明白。」
謝輕容笑了。
「太後,今日有什麼見教呢?」
太後以手托腮,也笑了。
「皇後小的時候,人模樣也是標致,說話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卻是要可愛許多;人一大了,多少事兒,就從此變了味。」
謝輕容道︰「這也是拜太後與先皇所賜。」
太後的臉色微微一變。
謝輕容又道︰「難道不是?」
太後這才恢復了笑容。
「是皇上告訴你的不是?他原也是個聰明人,只小的時候,對著你,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謝輕容不語。
「其實何止是他呢?太子,你兩位兄長,還有趙妃的兄長,別家的王侯公子們,打小兒,都喜歡對你好。」
謝輕容道︰「我知。」
她因這美貌受過益處,並不必否認。
但因這美貌惹出禍端,更不會忘懷。
「大家都喜歡你,哀家也覺得你是好姑娘,人聰明,就是性子不大溫順,並不是入宮為後的好人選;可是先皇……那時候還是太子呢,倔強得出奇,一遇到你的事,便不肯善罷甘休。」
謝輕容的臉上浮現出隱隱的厭惡。
太後繼續道︰「我那時候,原打算將趙妃指給先皇,將你指給廷玉,也許若是如此,便不必手足相殘……」
謝輕容嗤笑。
「太後,恕輕容直言,先皇的性情,莫非太後當真以為,只是將我指給現今的皇上便可解決事端?書上尚且有載,昔年楊妃,先從帝子而後從其父;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上至天家,下至百姓,常見于天下。」
沒有她謝輕容,太子照樣容不得才俊,他一直被捧得太高,性情如此,那能怪誰?
太後不置可否。
「我原不是為說這些來的,」她道︰「我只不過想知道,為何你又要回來?」
「我並不想回來。」
太後露出了然神色,又轉變了話題。
「忽然听說你回來,看來皇上也並不打算告知哀家,所以才將你安置在這麼偏僻的寢殿之中,原來這皇城的一角,都快要荒廢了去;平日也沒有人來,誰知道皇上令人悄悄都預備好了。」
說完,又四處打量了一番,最後道︰「看來,時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多勞皇上費心了。」
有著這樣的閑心,還不如多操勞國事呢,謝輕容在心中月復誹。
太後的話題卻又變了。
「听聞是太子帶你回來……太子這幾年不見,長高了這麼多,模樣也長開了,可惜哀家這些年都不曾見過他如何變化;骨肉分離,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謝輕容並不示弱,道︰「我與我大哥二哥,也分別多年。」
「趙妃泉下有知,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謝輕容道︰「她若有知,自然是該笑的。」
「哦?」
「我要殺太子,易如反掌,但是我沒有,也不屑如此。」
太後突然道︰「這里還是太冷清了,連杯茶也沒有。」
她很少跟一個人說這麼久的話,也很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還這麼心平氣和。
「是輕容怠慢了。」
太後擺擺手,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哀家今兒起身,知道皇後你回來,心中覺得詫異,但是又覺得不能不信;然後又有太子的人來,說太子是回來了,卻是受寒臥病在床,病得不輕,不能過來請安,心中便更詫異,故此來打探一聲,果然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謝輕容點頭,這個皇宮之中,要隱瞞什麼,還真挺難。
「只是皇後回來也就罷了,另外的一樁事,令我更加在意。」
謝輕容面上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張口欲說什麼,最後卻吞了下去,只靜靜等著太後開口。
果然,太後道︰「哀家听說,皇後要皇上廢了太子,這是為何呢?」
當真是為此事。
謝輕容道︰「太後如何想不明白呢?眾人口口聲聲稱我皇後,若我留在宮中,我生之子,便為嫡子;自來便是立嫡不立長,當初是因我身體抱恙,如今既我好了起來,自然該以我所生之子為尊,現如今太子是趙妃所出,于理不合,我之所言,哪句不對呢?」
太後對這番話,先是沉默以對,半晌了才問︰「這些都是皇後的真心話?」
謝輕容點頭。
太後道︰「那若皇後不是皇後呢?」
謝輕容道︰「皇後若不是皇後,那便沒有事端了。」
太後笑起來。
「哎呀,原來人家都說,謝家大姑娘人是生得漂亮,兼帶胸中無數個心眼,竟是真的。」
謝輕容道︰「原是如此,我並不想當皇後,但是皇上若要留下我,我只做皇後,別的什麼,我可不願意。」
太後的眼楮笑成了一彎月牙。
這個大言不慚的女人。
這個被她親子迷戀的女人。
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令她想立刻將之處死。
「皇後有什麼好呢?你要如此執著?」
謝輕容笑問︰「那太後當年為何如此執著?為鞏固太子的勢力,不惜處處壓制文廷玉,若太後不是為了穩穩當當做著皇後,將來又做太後,何須如此?」
宮中的女人,目光都是狹隘的,她們在漫長的歲月中,早就遺忘了什麼天性真情,生存下來,活得更好,便是唯一的追求。
人人能盼著位高權重,這宮中多少女人,但皇後卻始終只得一個。
而每一個女人,在年輕之時,都像一朵花般,美麗又優雅,令人心動;然則,年華總有耗盡之時,但皇後的位置,卻不是輕易能變的。
家族是籌碼,所生的孩子也是籌碼,為了親子的將來,同樣是為自己的將來。
太後的臉上,似乎也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她的手指蜷了起來,謝輕容忽得好生慶幸,她手邊不曾有些什麼茶盞利器,不然下一刻,大約就是要砸到自己身上了。
但是太後卻似乎將氣都吃了下去一般,她道︰「你說得很對。」
謝輕容佩服她的好涵養。
「太後也不必驚惶,其實我倒不大願意做皇後呢。」
「哦?」
「我何必要這樣的日子?太後嫌棄我,皇上不信任我,太子恨我……太後,並非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如您一般累的。」
她當真是好大的膽子,一句一句,都在戳太後的心窩。
太後卻是問︰「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的……」
謝輕容在心中曾經無數次勾勒過未來,最好的,莫過于與大哥一起退隱,二哥也辭官,尋個山水清秀,地靈人杰的地方……但是再然後,竟沒了然後。
花間煮酒,閑雲野鶴,有時候也並不是那麼愜意,總要擔心俗務纏身;遠離宮闈,遠離江湖,任何一件事,都是艱難的。
縱她不執著,奈何有心人執著。
前事不可追,後事不可期,誠然之理也。
「我猜,現如今太後是為難了?」
太後點頭微笑。
她的確是為難,她盼謝輕容離開,更盼謝輕容何不干脆去死,唯有真的死了,才能將此事一了百了,收卻皇上與太子的私心。
但是若由她動手,未免太難看了些。
今日查探謝輕容,深知此人之心,猶如海底之深,她這樣的人,墜入逆境,不自傷,不自餒,不焦躁,不縱情,將一切拿捏得恰到好處。
實在是個棘手的女人,令人頭痛無比。
作者有話要說︰啊……我要去死……原來只用更新2K……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