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安北方,不毛之地(nomanland)。
巨大的長條狀陰影,快速掠過地面。而投下陰影的雪茄狀物體,幾乎無聲無息的劃過越來越暗的天空。
若是此時下方有人抬頭仰望,在紅色的高空薄雲的背景下分辨出那個巨大而線條優美的人造物體時,說不定會一味的驚嘆,甚至根本不會相信自己的眼楮。然而,此刻飛艇下面只有無邊無際的沙海。即便飛艇上擔任瞭望的是羅馬陸軍中數一數二的神射手,她的鷹眼再怎麼勉強也看不到沙礫中偶爾出現的,代表人類曾經生活在此的白骨。
當然,瞭望手並不想看那些像波浪一樣起伏的沙丘。在之前駐防的那座小小的,通過一條狹窄的公路與帝國本土有人居住的區域相連接的要塞時,她就已經把沙子看膩了。那茫茫的沙海,看多了,心里邊也就充滿了和沙海一樣寬廣的恐懼。
總有一天,這片沒有任何生命痕跡,本身卻像是一個貪婪的生命,不斷向外擴張的不毛之地,會把人類所居住的地方都吞下去,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夾雜在沙礫里的骨頭,才能作為人類存在的證據。而當骨頭風化成沙礫的一部分時,人類的存在就會就像水里浮起,最終破裂無蹤的泡沫一樣,被抹的一干二淨。
不過現在,女性卻不像在要塞一樣時間多到發慌。她正緊緊的盯著在望遠鏡里看到的隱隱約約的一條綠線。
那就是赫爾維西亞人生活的,赫爾維西亞的土地。
背後,軍靴踏在柚木地板上的聲音,在發動機和螺旋槳攪動空氣的單調聲音的背景下響起。
那是個具有挺拔身姿的身影。
有著藍,黃,紅三色盾牌軍徽的山地帽下,露出的頭發稀薄,呈現出近乎白色的金色,長而瘦的臉透出如出鞘軍刀一樣精悍銳利的氣息。頂著山地帽和風鏡,有著深深皺紋的寬大額頭下,淺藍色的眼楮就像是老鷹一樣銳利,正對之時,不禁讓人有針刺刀割之感。高挺的鼻梁兩側與高聳的顴骨之間,宛若貓科動物一樣的淚線深深的凹下去,下頜骨的稜角,簡直鋒利的像是一把工兵鏟一樣。
大概是因為長期在不毛之地的要塞服役的關系吧,他出來的臉,脖子和手的麥色皮膚粗糙的如同不毛之地的沙礫。那上面到處布滿粉紅色和茶色的光滑痕跡,如同被某種樹脂噴濺之後凝固了一樣。
「be
ichten,se
gente?」(情況如何,軍士?)
從幾乎和棕色的皮膚混成一色的薄嘴唇中吐出的音節如岩石般強硬而又頑固。
那是高地羅馬語。若是讓赫爾維西亞人听到,恐怕當場就會跳起來。
「一切正常,將軍!」
正在觀望的瞭望者轉回身,放下望遠鏡,先敬了個禮,然後回答。
從將夾克式的軍服撐起的曲線來看,那是一位女性。山地帽狹長的帽檐之下,如果從右邊看,除了皮膚因吸飽了陽光而顯得有些黑,且常年的風吹日曬而顯得粗糙,不符合貴族們的審美觀之外,誰都得承認那是一張相當清秀的臉。
然而,左半側,從略低于眼楮的地方直到耳後的區域,死灰色的皮膚都呈現出皺縮而扭曲的姿態。枯皺的臉頰甚至像上下縮起,隱隱露出過半的臼齒月兌落,光禿禿布滿灰斑的牙床。
如果是孩童見到這張噩夢般的臉,恐怕會嚇的當場嚎啕不止。而久經沙場的軍人怕是也不免會倒抽一口涼氣。然而被她稱為「將軍」的男子,卻連眉毛都沒動一絲。他略一點頭,就消失在了掛著「通訊室」銘牌的門扉之後。
女性又默默的舉起了望遠鏡。
「安德魯閣下。」
通訊室狹窄的空間正中央,圓盤狀機器的上方投影出了一個人的三維投影。盡管有些干擾,但影像仍然清晰。投影出來的灰色的三維人像帶著些淺藍色。男子就向著他行軍禮。
如果說這邊的男子像是一把軍刀的話,那麼被稱為安德魯的男人就如同一件高雅的藝術品。他穿著黑色禮服,打著領結的軀體欣長而又不過于瘦削。豐厚的亮褐色頭發披散到耳部以下,讓人想起雄獅的鬃毛。皮膚雖然微黑,卻不是風吹日曬和辛苦勞作的那種,而是熱衷打獵和運動的貴族子弟那樣,恰到好處的顯出了健康的光澤。
「應該是沒有任何實際職務的我先向您打招呼才對,澤希爾……不,奧古斯特少將。」
名為安德魯的男子優雅而又不失矜持的點頭為禮。
看到澤希爾的投影紋風不動的樣子,他不由搖晃了一下手上的酒杯,問︰
「聯絡,比前預定的要晚一小時啊。」
「您吩咐聯絡時間為本日十七時。這邊的赫爾維西亞時區的確是十七時沒錯。」
「呵呵,是我想的不夠周到。」
安德魯低低的笑聲通過通訊器傳來過來,帶起一陣沙啞的電流嘶鳴聲。
「既然你這樣說的話,你們想必應該是已經到達預定目的地了吧。」
「是的。不久之前已經確認了塞納河流入的鹽湖。」
澤希爾眯起了眼楮︰
「閣下,您將我和我的部下集合起來的目的,該通告我了吧?」
「呵呵。的確呢。」
名為安德魯的帝國貴族放下了杯子,雙手的手指交叉,放在翹起的左腿的膝蓋上,做出了隨意的閑聊般的談話姿勢。
「帝國和赫爾維西亞的和談,你听說了吧。」
「如果是傳言的話,的確。」
澤希爾回答。雖然貴為少將這個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爬不上的位置,但對于真正的核心層來說,他也只是把好使的武器而已。所知道的東西,不比那些因為三班倒和加班而怨氣滿月復的工人,或者對農產品的國家收購價格滿月復怨氣的農民多多少。
跟赫爾維西亞議和的傳言,從那場讓幸存者想起來都要渾身顫抖,就連帝國的普通市民也噤若寒蟬的比恩蘭戰役以來,就沒停過,各種各樣的條約內容在民眾的言之鑿鑿中滿天亂飛。
「嗯,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條約的主要內容。」
雙方互相承認在兩國之間一系列小國中現有的勢力範圍;自實際軍事分界線各自後撤十公里作為非軍事區;共同利用兩國交界的河流與山脈的水資源;共同致力于對抗不毛之地的擴張。
還有一條︰為了顧及帝國皇室的面子,赫爾維西亞需以公主出嫁羅馬,為皇帝的第二皇子的夫人,也就是第三皇妃(皇室第三尊貴的女性之意)。
「你覺得如何,將軍?」
「……我是軍人,軍人不過問政治。」
澤希爾回答。
「哈哈哈……真是模範的軍人呢。」
安德魯再次低聲笑了起來。不過笑聲中卻帶著譏諷之意。
澤希爾和他的部下,在接受安德魯的命令,乘上這艘飛艇月兌離所駐扎的要塞之後,就已經不算是帝國的軍人了。充其量只是一介逃兵而已。
要是上了軍事法庭,以帝國那嚴厲苛酷的軍法,平民出身的澤希爾一定是死刑。
然而,他笑聲中充滿的諷刺之意,卻未能讓澤希爾牽動一絲肌肉。
他不禁搖了搖頭,然後,以一副無趣的口吻交代了這次的任務,並鄭重的表示,事成之後必以高權重位相酬。
看到毫無異議,只是點頭接受的澤希爾,猛然間,一股煩躁的心理佔了上風。切斷聯系之前,安德魯猛然問道︰
「將軍,下定決心了嗎?違反你曾經手按唯一真神的訓導的誓言,難道不怕墜入地獄麼?」
听到這個問題,澤希爾-奧古斯特的弧線銳利的嘴角向上彎。盡管是笑容,卻連哪怕一點點的笑意都沒有,布滿毒氣灼傷疤痕的面孔,說不盡的森然恐怖,如同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地獄麼……那里可是我的家鄉。因為,我正是從名為‘比恩蘭’的地獄來的啊。」
提到那個這幾年來在帝國被視為禁忌的地名,就連安德魯的臉色都為之一僵。
那場雙方都投入了大兵力,豪賭般的決戰中,羅馬軍在被伊利亞-阿爾卡蒂亞率裝甲部隊風卷殘雲般打穿了陣線,引起全局潰亂之後,情急之下亂射毒氣彈才阻止赫爾維西亞軍毀滅性的追襲。
遍布澤希爾全身的可怖傷痕,便是那個時候留下的。當時擔任殿後,以唯一真神和羅馬,皇帝之名激勵山地兵的部下,奮力死戰的澤希爾,其陣地被從身後而來的毒氣彈覆蓋。
其中一發重型毒氣彈在用作指揮部的戰壕掩蔽部的正上方破碎,彈片和高濃度的酸性氣體頃刻之間組成了致命的狂風,把整整一段戰壕都裹卷其中。
當其他地方的山地兵們和其他單位的羅馬潰軍趕到,將澤希爾從渾身皮肉都化為膿腫,比起人來更像是燒融的蠟像一樣的士兵,軍官和參謀們的尸體堆里拖出來時,被滲透進土層的毒氣灼的全身起泡的澤希爾-奧古斯特上校已經半只腳跨進地獄了。
若不是安德魯,這個男人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所以安德魯在自己構想的拼圖當中,是把澤希爾當作必要的一塊來使用的。
無聲的點點頭,安德魯關閉了通訊器。
「將軍。」
通訊室的門被敲響,傳來了女軍士的聲音,轉告了剛剛從駕駛室通過銅管傳來的訊息。
「航法士通告,我們已經抵達預定位置。」
「知道了。」
澤希爾冷淡的回答。
打開通訊室的門的一瞬間,他不由眯起了眼楮。
沐浴在鮮紅色的夕陽之下的飛艇內部,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在比恩蘭的那一天的傍晚。
一樣的殘陽如血。
然而,相似的情形卻沒有激起他的感情。澤希爾只是走到女軍士的身邊,翻開了銅管的蓋子。
「著陸!」
命令隨著冷淡的語氣傳遍全艇。女軍士也收起了望遠鏡,冷冷的朝澤希爾敬了一禮,便向自己的位置小跑過去。
……………………………………
當澤希爾和他的部下沐浴在如血的夕陽之下時,幾千公里外的帝國首都已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的紙醉金迷之時。
切斷了通訊,注意力分散開來,音樂和屋頂反射下來的交談聲,立即充滿了優雅的帝國貴族的听覺。
安德魯被澤希爾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所激起的渾身的汗毛,在金碧輝煌的舞廳之中,溫暖如春的氣氛之下,緩緩平復了下來。
他晃動著酒杯,讓鮮紅如血的液體蕩漾起小小的漩渦,思考著。
將那個離幽魂就只差一口氣……或許已經是幽魂了的澤希爾從地獄中拉上來,到底是好是壞呢?
固然,對皇室的恨意,個人的軍事素養和團隊戰的指揮能力,任何一個都是安德魯宏大計劃中無可替代的重寶,更遑論這三樣都集于一身的澤希爾了。
可如若讓那過于瘋狂的恨意漫溢出來的話,下一個倒霉的恐怕就是身為他恩人和主人的自己了吧。
武器愈加鋒利,傷到自己的時候,傷口當然也就愈加致命。
「真神……無所不能的真神。請給您的信徒以指引吧。」
輕輕拿起酒杯啜飲了一口,用連自己都听不見的音量,他輕聲嘆息著。
「啊,侯爵(ma
af),您在這里啊。」
穿著晚禮服,將自己打扮的如同夏日怒放的鮮花一樣的兩位女性,一面搖晃著扇子,一面以優雅的步態走來。
乍看起來,長相頗為相似的她們似是一對姐妹。不過安德魯認識她們——貝爾家的母女。
暫時結束了自己的思考,安德魯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嘴上帶著不著痕跡的逢迎之詞,迎向她們。
貝爾家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家族,可歷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帝國建立之前的時代,其家族成員在軍隊,貴族,教會這三根帝國的支柱中,擁有相當的人脈。他們家的夫人和小姐,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猝然的,他感到了一道陰冷的視線。
安德魯抬頭望去,在大廳的深處,一位孑然而立,身著白色軍服,胸前掛滿耀眼勛章的年輕男人正注視著他。
從外表上看,他大概比安德魯稍微年輕一些。燦爛的金發如同打磨光亮的金絲般耀眼,皮膚如同上好的瓷器一樣細白,五官就像雕刻一樣,俊美而充滿了英武之氣。
按說這樣子的人穿起軍服來應該是英武而帥氣的。然而不知為何,軍服和人之間,就像存在某種排斥一樣,顯現出某種不可思議的不協調感。
「啊,是弗蘭茨皇子呢。」
身份較高的伯爵夫人尚且只是用扇子遮住嘴巴,發出竊竊的低笑。
「哦,是那位‘敗殿下’呢。」
年輕得多的伯爵小姐卻毫不掩飾的發出了嗤笑,同時以愛慕的眼光看向安德魯。
在還不太諳于世事的伯爵小姐看來,外表像是獅子一樣威風的安德魯,自然比曾在比恩蘭比一介女流打的慘敗,將帝國對赫爾維西亞多少年才積累起來的優勢丟的干干淨淨的弗蘭茨皇子要順眼的多。
「貝爾小姐,豈可在殿下面前失禮?」
安德魯雖然在臉上微笑,吐出的語氣卻是相當嚴厲。
說完,安德魯恭恭敬敬的垂下視線,並舉杯向皇子致敬。
伯爵小姐愣了一下,怏怏不樂的用扇子遮住了臉。伯爵夫人感到尷尬,又寒暄了幾句之後,就帶著女兒匆匆離開了。
看到安德魯表現出的恭順之意,弗蘭茨皇子才移開了他那有些陰冷的視線,並用稍嫌冷淡,或稱高傲的態度回了一禮。
……………………………………
ps1︰呵呵,提前祝大家新春愉快!嗯,還有件事情問大家︰春節期間大家都很忙,俺也很忙,因為這一章是過渡章節所以寫的很順,往下要推進情節就得慢點了……是按照正常的頻率寫一章放一章呢,還是利用過年期間沒人看書的時間段,寫一些存起來?請大家發表意見。
ps2︰本節中出現的安德魯,由雷蒙蓋頓提供。澤希爾-奧古斯特由白羽風鈴提供。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