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基聞言恭謹地趨步上前。將手中那摞布匹雙手奉與他面前,溪月皓伸手取過最上面的一匹展開,一面用手細細摩挲一面觀其色澤花紋,耳中听對方道︰
「機器的效率確比手工要高出許多,織出之布匹的紋理倒也勻淨,只是花樣難免簡單單調……」
溪月皓又翻看了下面幾匹,對他的話深以為然,沉思一回,指著一匹寶藍色並無花紋者道︰
「這單色的瞧著就好,既然花樣單調莫如不要花樣,裴愛卿以為呢?」
裴世基一個大男人哪里懂得許多布匹之事?適才所言也不過是那因發明蒸汽機一躍而躋身富商之列的劉義升所言,他鸚鵡學舌地照著說了一遍,此時听溪月皓如此說便稱頌道︰
「陛下英明!」
溪月皓點點頭,正要揭過此事,卻一眼瞧見來探望林無塵的探春正巧從門外經過,他心中一動,自己與她已冷戰許久,何不借此由頭緩和些許?于是吩咐燻月道︰
「去請皇後過來議事,就說朕與裴愛卿想與她商議些關于蒸汽機的事兒。」
燻月心領神會,答應著去了,趕出去追上正要跨進林無塵房門的探春。將溪月皓的意思向她說了,探春听了略一思索,淡然道︰
「本宮先瞧瞧長公主,請陛下和裴大人稍候罷。」
言罷不等回話,徑自進屋走到林無塵床前,見趙無極正在為其診脈,便向一旁坐了,趙無極也不急著向她請安見禮,凝神診完了脈,方起身朝她一揖道︰
「微臣見過皇後娘娘,回娘娘、皎王爺,長公主腦中淤血已幾乎散盡,如無意外三日內便會醒來,不過……」
听他說林無塵即將蘇醒,探春和溪月皎都大喜過望,一句「不過」卻又將兩人的心情帶到谷底,探春還未說話,溪月皎已搶著催促道︰
「有話直說,別支支吾吾嗦嗦!」
趙無極苦笑道︰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長公主頭部連受重擊,醒來後很可能會有短暫的失憶現象,但只要親近之人常將其舊日熟悉的事物說與她听,或是常去之處……」
溪月皎听明白他的意思,苦著臉連聲道︰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能讓他記著本王,別的忘了也就忘了吧……」
探春聞言一笑,林無塵尚未蘇醒,他這卻已經在吃那些陳年老醋了。這個「別的」無非便是指的曾與林無塵做了一年掛名夫妻的齊文杰了。
想到記憶中常在影視或文學作品中看見某某撞到了頭部因而失憶的橋段,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遇上。
無論如何,因林無塵昏迷未醒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暫且放下,如今所掛念擔憂的唯有被雪兒帶走的溪月涵了,想到兒子她心中又是一黯。
溪月皎見她神色黯然,總算他還沒被林無塵將醒的喜訊沖昏頭腦,緩聲勸道︰
「嫂嫂莫要心急,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無涯的醫術嫂嫂還信不過?只要雪兒將涵兒安全送達疊翠谷,便是還有半口氣他也定能讓其痊愈如初!」
探春對他感激一笑,這番話雖是為了寬慰于她卻也並非全無道理,她安慰自己道︰
「Nonewsisgoodnews!」
溪月皎一怔,詫異道︰
「嫂嫂是在念咒?」
探春笑道︰
「我可不是仙女,哪里會念什麼咒?這是西洋話,意思就和你方才所言一樣︰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溪月皎恍然地點了點頭,一臉崇拜道︰
「嫂嫂就是博學,連西洋話也會說!改日也教教臣弟?」
探春好笑道︰
「有何不可?不過你學來也沒多少大用,倒是無塵在禮部供職,或許有一天用得著。」
溪月皎還想說什麼,她卻想起先前燻月來相請之事,和他說了一聲。先出門去了御書房。
因知道此事正是趙無極為林無塵請脈的時辰,溪月皓心知探春必是要等他請完脈回稟了才會過來,便與裴世基說些別的,果然等了一陣才看見探春款款而入,裴世基忙起身見了禮。
他不等探春向溪月皓請安自己先見禮,原是因過去溪月皓與她之間從不行這些繁瑣的宮規禮儀,不想今日探春卻是先恭恭敬敬想溪月皓拜道︰
「臣妾見過陛下。」
溪月皓亦是一愣,心知她有意疏遠,微微不悅,面上卻也不好表露什麼,只冷著臉讓她平身,探春這才向裴世基道︰
「裴愛卿也平身罷。」
裴世基略微尷尬地起身,待溪月皓賜探春坐了方自向先前的位置坐下,見溪月皓隔空投過來一個眼神,會意向探春道︰
「娘娘,蒸汽機織出的布花紋過于單調簡單,陛下明鑒,著微臣讓劉義升索性織單色的布匹……」
探春听了看一眼溪月皓,回想起他似有意讓自己遠離朝政,既然他已有了聖斷,自己又何須多言?于是淡然道︰
「陛下聖明,如此甚好。」
溪月皓卻听出她的言不由衷,略帶不滿道︰
「皇後有何見解不妨直言。」
探春見被他瞧頗,也不再推月兌,便問裴世基︰
「以蒸汽機織布比之手工是否成本大為降低?」
裴世基不假思索道︰
「因其產量頗豐,所耗成本平均到每一匹布料上的確十分便宜。」
探春點點頭,又道︰
「機器最大的優勢就在于量產,成本低了售出的價格自然也可隨之大大降低,雖花樣簡單些。相對于其價格來說也算是物有所值。」
溪月皓和裴世基聞言都若有所悟,裴世基不太確定地問道︰
「娘娘是說這些布匹可以憑借價格優勢,成為普通百姓的首選?」
探春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來,贊同道︰
「不錯,走低端路線,佔領平民市場,這就是蒸汽機的出路!只要能花不多的錢買到質量還不錯的布料,普通百姓誰會太在意這上面的花紋是否與旁人雷同?」
溪月皓和裴世基俱是恍然大悟,自蒸汽機問世以來,因其乃是新興事物,無論是發明者劉義升還是主持建立紡織廠房的工部諸人,無不將其銷售對象定位在喜歡新鮮玩意兒的貴族官宦階層。
然而經探春一席話點撥,兩人俱覺茅舍頓開,暗罵自己糊涂,怎麼沒早看清機器的真正優勢所在。
探春見兩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淡然一笑,又對裴世基道︰
「本宮再告訴你個法子,或許可以一並解決花樣的問題。」
裴世基眼楮一亮,恰如淘金者撿到狗頭金一般喜道︰
「娘娘還有何高見,請一並賜教,微臣洗耳恭听!」
探春謙遜地擺手道︰
「賜教倒不敢當,本宮只是想,若是用機器織布時全部只織成單色。事後再用染料將花紋印染上去,你以為如何?」
裴世基略一沉吟,遲疑道︰
「工藝上尚需嘗試,不過值得一試。」
探春點點頭,加深了面上笑容,又道︰
「若是連著色也等布匹織好之後再做呢?」
裴世基畢竟少與針頭線腦等物打交道,不太清楚染一匹布和染一團線的區別,只得仍是說尚需嘗試。
現時的織布工藝都是在紡織同時將花樣織進去,因而難度極大,以致機器只能紡織出最簡單的花樣來,而且還是一台機器只能紡織一眾固定的花樣。既降低了機器的利用率,出來的產品也顯得不盡人意。
探春自己本覺得單色的布匹做出的衣物就很好,但當世之人卻大都喜好花布,因而只得在工藝上打些主意,再降低降低成本,提高提高品質。
見裴世基不甚了了,她也不惱,仍是含笑對他道︰
「本宮還知道一眾蠟染之法,著色和繪制花樣同時完成,待你嘗試過本宮之前所言,需要時再來詢問本宮罷。」
她本不欲違拗溪月皓的心意,過多插手朝事,此時一時說得興起,沒發現溪月皓在身後微微蹙眉。
溪月皓正要打斷兩人的對話,岔開話題,卻听探春又想起一事,問道︰
「裴愛卿,如今以機器紡織,節約下來的人工是否得到妥善安置?」
裴世基有些不解,目中透出疑惑來,問道︰
「娘娘所言安置是指……」
探春一怔,她一直擔心蒸汽機的問世將會沖擊傳統紡織業,看出裴世基的疑惑不解,她忽然想到先前的紡織業該不是仍停留在自給自足的層次罷?
思及此她開口向裴世基詢問道︰
「莫非此前百姓所需布料都是自給自足,除軟煙羅和茜香羅外沒有傳統的紡織業?」
裴世基雖不太明白她的擔憂,對這個問題倒是十分肯定︰
「此前我朝除紡制軟煙羅和茜香羅之人外,並無太多人從事紡織一業,正如娘娘所言,算是自給自足罷。」
探春聞言放下心來,機器的沖擊力打破自給自足的紡織方式綽綽有余,卻絕不會對作為奢侈品的軟煙羅和茜香羅構成任何威脅。
她暗笑自己想當然,沒有了解現狀便先杞人憂天,一眼瞥見溪月皓早已冷若寒霜的面色,這才想起自己與裴世基二人適才說得興起,將這位一國之君全然拋諸腦後了。
雖正與他冷戰,她也不想太得罪于他,于是微微含笑對他道︰
「陛下。適才趙院正已確定無塵三日內便將蘇醒,臣妾想著也該把她挪出去了,天子義妹總住在騰龍殿里也不是個事兒。」
溪月皓一見她和顏悅色主動對自己說話,方才那點不快早又跑到九霄雲外,連連點頭道︰
「皇後說得很是,此前怕擅自移動加重無塵的傷勢,既然已無礙,便挪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