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無涯似乎對雪兒冰冷的語氣渾然不覺。仍是痴痴地答道︰
「若是不來,又怎麼能見到如此美艷的你?」
雪兒面上一紅,滿臉的寒霜頓時便消散殆盡,竟是似喜似嗔地小聲道︰
「胡說什麼呢?」
溪月皓與夏虞兮對視一眼,皆對眼前這詭異的氣氛感到束手無策,索性轉身離開房間,將此處留給這對別扭的愛人。
雪兒見他們離開,便對玉無涯道︰
「來逐日神殿的路可並非坦途,想來你們一路之上也經了些磨難,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必定吃了不少苦吧。」
玉無涯淡然一笑道︰
「無涯倒沒吃什麼苦,何況只要能再見到你,就是吃些苦也是值得的!」
雪兒神情一滯,怔怔地看他良久,方輕聲一嘆,柔聲道︰
「你呀……」
後面的話卻是再也說不下去,眼中更是蒙上一層迷蒙的水霧。
來魔宮之前,玉無涯在心底設想過千萬次再見時要如何質問于她,此時真見了那張清麗月兌俗的面容,他卻忽然在心底心疼起來。
望著雪兒縴弱的身軀,他不禁暗想這樣單薄的雙肩卻被迫背負上如此沉重的枷鎖。但願自己能夠替她分擔一些,讓她過得輕松一些。
想到這里他不由便道︰
「雪兒,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不管當日抱著怎樣的目的,到底是十多年的情分,更遑論你與娘娘之間情同姐妹?」
雪兒被他說中心事,良久無語,半晌終是低聲道︰
「你知道什麼……」
玉無涯微微著急道︰
「我是不知道,可是你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你心里面的苦我都願意分擔,只要你肯給我一個機會!」
雪兒到底是年輕女兒家,被心愛之人幾句情真意切的話弄得方寸大亂,幾乎就要將心底的苦楚一一道來,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隨即便听見夏虞兮刻意改了調子的聲音︰
「小姐,大小姐來了。」
雪兒心中大急,忙將玉無涯推到一扇屏風後藏起來,剛回過身沁兒已推門進屋了︰
「妹妹,我听瑜歡說你這些日子都睡不安穩,你還好吧?」
雪兒迎上去親昵地拉了她到里面坐下,沁兒一眼瞧見她眼角尚自晶瑩的淚光,不由悵然一嘆,掏出絲帕為拭淨,心疼地道︰
「你這又是何苦?這都是我們的命……」
說到這里,她看一眼跟著自己進來的婢女,低聲吩咐道︰
「都出去罷,我們姐妹說會自話。」
那婢女福了一福便斂步退下,誰料走到門邊被地上水漬一滑。腳下步伐一亂,一腳踩在自己的裙擺上,當下摔個馬趴。
她一面請著罪一面手忙腳亂往起爬,忽一眼偏見屏風後一雙穿著青緞面鞋子的大腳,立即驚叫起來︰
「屏風後面……」
雪兒見玉無涯形跡敗露,心里一急就要出手,那婢女卻已軟綿綿倒下,沒了聲音,沁兒心知有異,騰地站起身厲聲道︰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
她話未說完,便見溫言一身青衣翩然而入,頓時正在當場,訥訥道︰
「公子……」
溫言一如既往地溫潤一笑,真誠地道︰
「沁兒,多日不見,你們姐妹可還好?」
雪兒早已猜到他們如此大膽直闖進來,武藝超絕的溫言必然同行,然而十多年亦師亦兄的情分,令她再見到溫言時仍然忍不住淚盈于睫。
沁兒雖是較她老成些,見到溫言卻也是黯然一嘆,澀聲道︰
「公子莫不是忘記沁兒當日所言?今日再見。你我已是敵非友,縱使沁兒自知不是公子對手,偌大逐日教,數千教眾群起而攻之,公子自問可能全身而退?」
雪兒見姐姐這是要與公子宣戰了,急勸道︰
「姐姐,那是公子啊!」
沁兒回過頭狠狠剜她一眼,聲音里微微帶了嚴厲道︰
「雪兒!」
旋即她自己又苦笑起來,搖頭道︰
「這麼多年,我這個做姐姐的竟也忘了你原本的名字!黃芷!恩情與親情,你當然可以自己抉擇,我不會勉強于你。」
雪兒無助地伸手去拉她,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溫言看得不忍,柔聲道︰
「沁兒,你又何必……」
然而沁兒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
「小女子黃芷妍,沁兒這個名字請溫公子不必再提!」
「夠了!」
她話音剛落,雪兒卻是一生厲喝,看向她的目光變得失望冰冷︰
「姐姐,你口口聲聲說什麼恩情與親情只能二則其一!可是你究竟可有想清楚,究竟于你我二人,誰是恩情,誰才是親情!」
她站起身走到溫言身側,抬手虛指向父親居住的方向,眼中含淚,哀婉道︰
「不錯,那個人是我們的父親,可是對我來說,他除了有生身之恩。再無其他!而這個人——」
她又指向溫言︰
「他視你我如親妹,悉心教導,愛護有加,對我來說,這是多年的情分才是真真切切的親情!姐姐,你捫心自問,在你心中是否也與我一樣的感受!」
沁兒怔怔地看看自己的妹妹,又看看面露痛惜之色的溫言,長嘆一聲,頹然道︰
「縱使你說的句句屬實,又能怎樣呢?你真的能夠背離自己的生身之父麼!如果你跟我說你可以,那麼姐姐我便陪你同作那不孝之女又何妨!可是,你能麼!」
雪兒毫不畏懼地迎上她的目光,堅毅得道︰
「我的確做不到站到父親的對立面,與之為敵,可是,至少我可以選擇抽身,退出這場爭斗,最後無論哪一方大獲全勝,哪一方一敗涂地,我都願意以余生侍奉左右,了此一生!」
沁兒一瞬不瞬地盯著與自己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生妹妹,良久方苦笑著搖頭道︰
「妹妹。你何其天真!明知眼前已是不死不休的死局,所謂的侍奉左右,恐怕只能是長伴孤墳而已!」
雪兒的面色白了一白,卻是毫不相讓道︰
「那又如何,這是他們自己的抉擇。」
沁兒再次失語,半晌方慘然一笑,對著身後的屏風道︰
「玉先生,妹妹的心意你已經听得真真切切,既然這是她的選擇,做姐姐自當支持,從今後我便把妹妹交與你了。若是你讓她受一星半點的委屈,黃芷妍亦必定讓你後悔終生!」
玉無涯訕訕地從屏風後走出來,緩步到雪兒身邊握住她微微戰抖的柔荑,抬頭對上沁兒的雙眼,堅定地道︰
「黃小姐放心,無涯必定傾我所有,呵護雪兒終生!」
沁兒點了點頭,看一眼溫言,又對著門外道︰
「陛下,夫人,山哥……」
溪月皓等人被呵破身份,也不再遮遮掩掩,相繼推門入內,沁兒卻背過身去不再看幾人,只低聲道︰
「你們走吧,下次再見,我不會再留情面了。」
幾人都听到她們姐妹適才的對話,已明白她的選擇,心知她此時不通知魔教眾人,肯放他們就此離開是愛妹心切,希望他們帶雪兒走。
沁兒對雪兒關切地道︰
「沁兒,你保重,記著,無論你是沁兒還是黃芷妍,永遠都是我的妹妹!」
言罷幾人不再停留,轉身出門而去,玉無涯牽著雪兒走到門邊,後者終是停下腳步,回身對沁兒殷切道︰
「姐姐,謝謝你,珍重!」
隨即跟著玉無涯離開,不再回頭。
沁兒听到溫言的話時,眼中強忍已久的淚水早已控制不住汩汩而出,此時听到妹妹的道別,更是心痛如絞,卻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直到以她的耳力也再听不到幾人的腳步聲。方回過身痴痴地望著空蕩蕩的房門淚如雨下。
不知那樣站了多久,瑜歡走進來驚詫地望著自家大小姐,疑惑道︰
「大小姐,您這是……咦?二小姐呢?」
沁兒手中的絲帕已被她攥緊成一團,自己卻渾然不覺,拿起來擦淨面上淚痕,輕聲道︰
「她說要去看日出,你叫人替她備些愛吃的綠豆蘇和女乃酪,一會兒當早點。」
瑜歡听了不覺有異,一邊上前收拾雪兒的床鋪一邊殷切道︰
「二小姐回來後一直郁郁寡歡,出去走走也好,去崖頂看看日出正好散心……」
沁兒看著她掛起紗帳,疊好錦被,抱起雪兒睡過的枕頭拍打以使之松軟,忽然道︰
「我喜歡這枕頭上繡的菊花,已經跟妹妹要了去,把它送去我房里罷。」
瑜歡點頭應了,便把手中的菊花枕方到一旁椅子上,另從櫃子里取了一只淺紫色繡睡蓮的放在床頭,隨即抱了菊花枕出去了。
沁兒在房內踱了一圈兒,一只手一路摩挲過每一張桌椅,又從雪兒的梳妝台上拿起她舊日常戴的一支蝶形碧玉釵,對鏡自插了,隨後環視一眼妹妹的閨房,走出門去輕輕掩上了門扉。
剛走出幾步,卻听見樓下一片嘈雜之聲,幾名侍女慌張地跑過來,她只道溫言等人被人發現,雪兒出走一事敗露,忙攔下問道︰
「發生何事?」
對方見是自家大小姐,勉強按住內心驚惶,答道︰
「回小姐,听說那個皇後已經帶人殺過來了,教中右護法率一些人投靠了她,正幫著對方度過沼澤……」
雪兒輕輕合了合眼,該來的終是要來,先祖的遺訓,父親的心願,終于到了了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