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身後煙塵滾滾一彪人馬追來。領頭的居然是莫桐的長子莫染和房東的小女兒玉蠟。
「妙妙,父親趕回昆明,說是康王爺要來,七師叔一家跟我們一起去昆明,父親說他閑散太久,該找件正經事做了。」莫染氣喘吁吁地滾下馬,將一個包袱交給妙妙,「娘叫我把這個給你,叫你辦完事一定要回昆明,她連院子都給你備好了。」他是個比妙妙小兩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壯實,長得很像莫夫人。不管莫桐的臉色如何難看,他死活不肯叫妙妙姑姑,跟珊瑚一樣叫她小名。
妙妙打開一看,里面是這幾天穿過的女裝和首飾,她嘆息一聲將包袱收起,莫夫人對她極好。
玉蠟一雙妙目看著李翰文泫然欲泣。這個漢人書生心也太狠,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李翰文被她看的渾身不自在,擺夷姑娘一向大膽,玉蠟的心意他早就明白了,可是直接拒絕的話他又說不出口。
玉蠟也干脆,直接問到他面前︰「你不肯留下來麼?」
李翰文直搖頭,他的未來規劃里絕對沒有一個擺夷姑娘的存在。
那姑娘一低頭,幾滴眼淚掉進塵埃里,濺起點點塵土,隨後一言不發上馬跟著莫染等人掉頭而去。
多了個玉蠟的插曲,李翰文覺得很不好受,一路上悶悶不樂。
妙妙開解他︰「這種事以後只怕還會有,你這種細皮女敕肉的靦腆白面小書生,異族姑娘們就喜歡這調調。看看阿布,除了我就沒人要啦。」
細皮女敕肉的白面小書生?李翰文被妙妙的說法雷的打個哆嗦,同時發現阿布臉更黑了些。其實阿布要不是臉上煞氣太重,只怕也是個被姑娘追逐的對像。他好奇妙妙踫上這種事情怎麼解決。
妙妙撓撓頭,她又換上了男裝,這個動作做起來有些憨憨的︰「這種事情多了去啦,我只要抱著阿布就沒有姑娘敢上前了。至于那些別的趕馬人,有姑娘看上他們還不樂壞了?直接提著褲子上就行了。」
「妙妙,你是個姑娘家。」李翰文大叫。
妙妙哈哈一笑︰「開玩笑,千萬不能亂來的,否則遺患無窮。你記住了,沿途姑娘給你的東西不能隨便吃,送你的禮物不能隨便收,眼楮不能隨便亂瞄,山歌也不能隨便亂對,呃,你應該不會唱山歌……算了,你還是閉上嘴當啞巴傻子好啦。」
李翰文覺得妙妙在忽悠自己。
「最好听她的,這一路我們只保證你的安全。要是你被人搶去做上門女婿,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來年你的孩子做滿月酒的時候咱們會上門慶賀的。」阿布慢悠悠的威脅。這種細皮女敕肉的漢人書生跟唐僧肉差不多,妙妙走這最後一趟,他可不想節外生枝。
怎麼听著跟搶壓寨夫人似的?李翰文見這兩只恐嚇完自己,徑直扯了片樹葉吹著葉哨在馬上晃悠悠地走遠,一高一低吹的不知道什麼曲調,帶著擺夷潑水節上的歡快。夕陽下,剪影成雙。
怎麼看他都是那個多余的那個,他酸溜溜地拍馬跟上。一路上妙妙都在跟他補充走西藏的注意事項,很多事情跟中原大不相同,有些甚至是匪夷所思。妙妙雖然愛開玩笑,但是說話從不夸大。他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听妙妙的話,路上就當個鋸嘴葫蘆的看客好啦。
他們趕回麗江住在吉慶馬店,妙妙先去看了托老吉慶照管的騾子。
等了幾天,白族馬幫才馱著她定的茶葉姍姍來遲。她指揮聚齊的馬腳子們幫忙重新包裝茶葉。
李瀚文看了看那些茶。都是粗老的茶葉帶著梗跺細蒸軟後緊緊壓成碗狀的坨。這種老茶根本無法泡茶水喝,卻是打酥油茶的上好茶葉。有的用竹籜子包起,有的用樹葉子包,叫做「緊茶」。這樣七個裝作一筒,長長的,所以也叫「七子茶」,然後十八筒或十五筒為一只(有人也稱為一包),有五十多斤,騾馬一馱就可以馱兩只,三十或三十六筒,一百斤或者一百二十斤左右。
滇南的馬幫使用的是硬馱——給騾馬配好合適的木鞍橋,再將裝貨的鞍架架上去。走西藏的馬幫因為道路狹窄陡險,捆的都是軟馱,所謂軟馱就是將用牛皮袋包裝好的貨物直接用繩索捆在騾馬背上,否則在陡狹的山路上就磕磕踫踫的很不順暢,會滑掉或撞掉。軟馱還有一個優點,過危險的路段或者過雪山時可以一拉皮條就將馱子卸下,讓騾子先走過去,再由人或者犛牛把貨物背過去,既安全快捷又方便靈活。
不過西藏的路又遠不不好走,就是打成軟馱,騾馬最多只能馱八十到一百斤,比不上滇南白族馬幫馱的多。所以出發前還要重新打包轉馱。
妙妙只有三十匹騾馬,剩下的茶葉由老吉慶做中人轉賣給前來麗江賣茶的藏族馬幫。
「這里茶葉一馱只能賣到七八兩銀子,如果馱到拉薩,可以賣七十兩。可惜,去年死了二十來匹騾子。」想起來妙妙就肉疼,他們攢著好些年才買的騾馬,沒走兩趟就玩完了。
「出了什麼事?」李瀚文好奇,難道是瘟疫?
「山洪。」妙妙嘆氣,「沖走了一半。回來後特地拐去看了看,應該是遇上塌方水流改道了,本來那里應該不會有洪水才對。有時候太篤信經驗了也不好,那時候下了好幾天雨,心里已經覺得不對了。」
那麼高的地方還有洪水?李瀚文臉色發白,方才想起來︰「下雨了要怎麼辦?」據說常常一走幾天都沒人煙。
「硬淋著,還沒有衣服換。」阿布包好一捆茶包,「走長草壩子的時候遇上暴雨雹子你就慘了,萬一迷路或者掉進沼澤只有等死的份。」
李瀚文臉灰了一半。
「師父。」自從阿布說李瀚文是唐僧肉,妙妙就這麼叫他,她大包大攬︰「您老放心,徒兒一路保您平安上西天。」
他的臉又綠了。他還不想那麼早見佛祖。
臨出發前一天,李瀚文筒子就在妙妙和阿布的恐嚇中渡過,貌似這兩只一路上都在危言恫嚇。他恨恨地想,鑽進被窩。
第二天他頂著兩只熊貓眼晃出來,妙妙的馬幫已經在上馱。
她已經破誓,這次只是護送李瀚文前往帕里高原,主事的馬鍋頭換了個叫格桑的四十來歲一臉嚴正的黑頭藏人。李瀚文對那個格桑看了又看,總覺得有些不對,具體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走西藏的馬幫給騾馬備鞍上馱也跟內地很不一樣。他們都不用內地那種現成的木制馬鞍,而是先在騾馬背上放一片「馬綈」。馬綈是西藏出產的,是一整塊長方形四角瓖花的花氈子。緊挨著馬綈,要放置麻布縫制對折的墊套,里面塞上氈子毛,很軟和。鞍墊的最上一層是一塊叫「貢布」的牛皮或山驢皮鞣軟做成的皮子,這種皮子結實耐磨又軟和,放到騾馬背上,就好像一頭山驢趴在馬背上一樣。墊上了的「貢布」,再加上墊套、馬綈,貨馱就磨不著騾馬了。不同貨物的馱子還有不同的捆法,像茶葉這樣不怕擠壓的夯貨,最常用的是「單十字袢」捆法。
李瀚文告別五叔一家,跟著妙妙和阿布先行出發為馬幫打前哨。穿過大研那狹窄的巷子,走過那些擁擠的街道和店鋪,迎著從金沙江峽谷里吹來的暖融融的春風,沿著一條條從玉龍雪山上流下來的清澈無比的溪流,走出了開滿了野薔薇花的麗江壩。
原來父親每一次是這樣走出去的,他站在壩上回首,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