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得像松耳石一樣的天空里飄浮著哈達一樣的白雲,比瑪瑙還綠的草原上移動著潔白的羊群;一叢叢黃的、紅的野花中臥著烏黑的犛牛,像一幅奇妙的會動的彩畫。溫暖而又強勁的風吹得草浪高低起伏,妙妙坐在草叢中的卡墊上,掠了掠被風吹亂的發絲,隨手打開曹維雄的筆記,就看見一句「當多封土司」,她眼皮一跳,連忙將那頁翻過去,翻到了後面。
她只是粗通文墨,寫信的時候勉強能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明白而已。幸好曹維雄是個務實的人,筆記里不是那種駢四儷六的華麗的堆砌字句,也不是引經據典的艱深文言,還能看得懂。後面幾頁講的是曹維雄對巴塘宗教與行政的弊端認識以及改革建議。
大意上是講多如牛毛的苛捐雜稅,繁重的烏拉差役讓百姓不堪重負,幾乎十室九空,種地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不勞而食的喇嘛卻越來越多,甚至有的大寺廟已經有四五千人。喇嘛們多年來依仗他們的勢力,壓制土司,剝削藏民,而駐防的官兵勢單力薄,沒有力量過問此事,故而寺廟權力越來越大,當地的經常發生「夾壩」(搶劫)案件,過路的商旅竟然只能向喇嘛寺行賄尋求保護,而那些土匪們又將搶劫的來的財物供奉給喇嘛寺,喇嘛與土匪沆瀣一氣。官府追捕土匪,土匪們近躲進喇嘛寺,即或抓住了,也被他們收受賄賂以後放走,甚至聚眾鬧事,要挾撤去川藏大道各驛站的官兵……
「堪布之權,甲與官長,稍不隨意,聚眾橫行,干預地方,肆無忌憚……」,「諸喇嘛在各部落間具有至高無上之權威,非消減彼等權威,則一切改革計劃無所實施」。
他認為寺院集團勢力對朝廷在川邊的統治是一個最大的障礙,奏請限制喇嘛數量,依照開國太祖規定的條例「凡土司地方,大喇嘛寺不得超過三百人,二十年內不準剃度……十三歲小喇嘛,責令父母各自領回還俗……令各大寺廟的喇嘛各回本部,另建小寺廟,維持念經,以分散喇嘛勢力……」。
他在巴塘開闢墾場,本著「墾務為要政之先務」的想法「因墾為屯,因商開礦」,希望能夠繁榮巴塘。他從內地招募了一批漢族工匠,有泥、瓦、木、石、金、銀、銅、鐵等各種匠人,規定「如本地群眾需要此種匠人,隨雇隨到,不得借故推諉,不得抬高工價,違者重究」。
然後她看到一溜有關于巴塘的財政數字,「巴塘百姓七千五百二十戶,喇嘛三千八百四十九名,每年繳納的折合稅銀五百四十兩」,而供給喇嘛的有「衣單銀六百兩,雜糧一千七百五十六石,牛七百四十頭,酥油九百五十八斤,麥四百克,糌粑四百二十三克」。由此可見百姓的負擔之重,而供給喇嘛寺的錢財數量,大大超過了賦稅。(按︰克是舊西藏的計量單位,一克糧食相當于內地的25──28市斤,酥油每五市斤也叫一克。)
筆記中又講到拉薩政府對康區橫征暴斂與高壓統治,「駐康藏官聲勢遍及全康,強迫各土司繳納守碉銀兩,勒派烏拉差役,干預土司承襲與詞訟,慫恿支持川邊各大喇嘛寺院對抗朝廷……于是,各處土司喇嘛,只知有西藏,不知有朝廷……」
「土司世官其土,世有其民,生殺予奪,民不可抗……主僕之分,百世不移……土司以剝削百姓為事,驅使百姓如馬牛,橫征苛斂,殆無已時……」土司之間爭斗,相互搶劫村寨,濫殺無辜,殃及百姓,致使邊區不穩。土司擁有自己的武裝,他們利用自己的兵丁鎮壓當地人民,抗命朝廷,叛亂不絕。
最後他建議,革除弊端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在條件成熟的地方實行「改土歸流」,從民之意,革除土官世襲,改為流官。
妙妙輕吐一口氣,難怪那些喇嘛土司們欲除曹維雄以後快。這份筆記要是早早送出,不知道康藏今日之亂局是否能夠避免?看來曹維雄是個相當清醒的人,若是死了真是可惜。
筆記上遮來一片陰影,妙妙反手打去,德秀像兔子一樣跳開︰「妙妙,你在看什麼?」
「看書。」妙妙斜睨著他,「不是只有你識字。」
「我沒嫌棄過你。」德秀嚇得花容失色,差點掏心撈肺,好容易那只寸步不離的獒犬(指的是阿布)不在,這麼好的機會要是浪費在誤解上頭就可惜了。
妙妙撇撇嘴。老爹和師兄們全是那種只能識幾個大字的武人,在她眼里,他們都是國家柱石,英雄式的人物,所以她並不以文采不好為恥,她雖能理解德秀身上那種漢族書生式的酸溜溜的假清高,李瀚文不就是這樣,但是被暗指大字不識幾個,是個人都會不爽的。
德秀的漢文與藏文都很好,並以此為傲。他排斥成親的一個理由就是崇喜土司給他的找的大都是目不識丁的女人,妻子的候選人中也有識字的貴族少女,但是他一半的漢人血統與幼時的經歷讓他對康巴貴族女子沒有好感,他更喜歡漢族姑娘,一個漢人的貴族少女不會嫁給一個蠻子,可是他作為土司家的少爺,不可能去娶一個平民。所以他被逼無奈,只好裝作害怕女人。五年前妙妙救了他之後,他覺得這個小姑娘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拯救她的,各個方面都符合他與老頭子的要求,除了不能下筆千言,出口成章以外。但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完美的事情,德秀認為可以接受這點缺憾。可是更遺憾的是,秦大小姐身邊有忠犬一枚,而且秦大小姐宣稱如果德秀實在過意不去,要以身相許報救命之恩的話,可以考慮賣身與阿布為奴。因為實際上的拯救者是阿布,她只是甩了甩飛鏢,活動了一會兒胳膊而已。
這樣一來,哪怕德秀想博美人芳心跟阿布決斗都沒了機會,那只獒犬從此以恩人的姿態凌駕在他的頭上作威作福。他發誓,妙妙這麼說的時候,他看見那個面癱的家伙在偷笑。
康巴人一向恩怨分明,可是誰來告訴他,一個既是恩人又是情敵的家伙該怎麼辦?他無數次在馬幫經過的路上制造各種機會想先把那份恩情還掉,然後再搶美人,可是那個家伙比他想象的更加聰明。第二年,他再一次遇險,阿布像個救苦救難的菩薩一樣給他指明了方向,他贏得了崇喜土司的喜愛,得到了他的庇護,從此擺月兌了命懸一線的危機;第三年,他與虎謀皮再再一次身陷匪窩的時候,以老大的姿態走進來的阿布朝他豎起了三根指頭,他頓時肉牛滿面,這樣下去,他永遠娶不到老婆;第四年,他帶著隊伍尾隨在馬幫後面,心想總會有機會讓他來個英雄救美,但是遇上了暴風雪,他被妙妙從雪窩里刨出來;第五年,就是今年,老頭子的烏龍手下想搶人,差點把妙妙殺了……
他絕想不到,心硬如鐵的阿布會救他幫他,不過是妙妙這個話癆很喜歡他這個話癆而已,對阿布而言,這個一年不過見兩次面的家伙是妙妙的玩具(總之,這兩位都是典型的三觀不正的家伙)。
妙妙很小心的包好筆記,藏進懷里。正色道︰「德秀,我跟你說個正事。你能不能派人去保護巴塘糧官曹維雄?」
德秀為難起來︰「那家伙……」
「得了,就跟我說行不行吧?」妙妙打斷他,「告訴洞賽,不用扎營了,馬上啟程。」她本想歇一天再走,但是懷里的那本筆記像塊燃燒的碳團一樣烙得她難受,還是盡早送出的為好。
「也不是不行。」德秀有些遲疑,他不想惹妙妙不高興,但是他也不喜歡曹維雄,「你太累了,還是休息一天再走吧。」
秦大小姐歪了歪頭︰「我是為你好,你們家勾結第巴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數,總得做出一些姿態來給陳大人他們看,那是駐藏大臣,讓他對你們家改觀,朝廷才不會對你們秋後算賬。德秀,現在是關鍵時刻,別站錯了隊。康親王已經率領大軍前往拉薩,川邊馬上也會有大軍進藏,你們的領地就在必經之路上……」
德秀的臉色發白。
見眼前的少女長眉深鎖,烏黑的眼楮真誠的看著他。德秀才發覺妙妙比上次見面瘦了很多,听說她的一個師兄死了。而阿布為什麼不在她的身邊,他這時才從見到妙妙的興奮之中跳月兌出來,那個家伙就像一只守著財寶的忠犬,從來不會離開太久。
「阿布去了拉薩。」妙妙將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他,這是一個需要他做選擇的時刻,阿布的立場對他是個參考。
她估計的很對,阿布的身份與立場讓德秀沒有考慮太久就站在她這邊︰「算了,我欠你們太多,總得有個機會還。」
他隨即吩咐洞賽帶了五十個人前去巴塘。
過了一百多里的毛埡壩子、理塘、火柱興,最後他們到了崇喜土司的官寨扎馬拉洞。
趙霽雲與陳和春跟在崇喜土司的後面迎了出來,幾年不見,老土司顯得萎靡不振。妙妙覷了一眼像群公雞似的趙霽雲等人,想來這些人讓這位土司老爺吃了不少暗虧。
陳和春顧不得禮節搶了出來︰「秦姑娘,楊鐸和夏大人他們真的……」
妙妙不知道當日情況,雖然心里不痛快,但還是端端正正的對他行禮︰「陳大人,他們在那。」
其實陳和春早就看見了兩匹騾子馱著的尸首,有此一問不過心存僥幸罷了,听妙妙一說頓時淚如雨下。妙妙早先在路上就領教過這位駐藏大臣唱念俱佳的本事,強壓下心里的不耐勸道︰「陳大人請節哀。」眼神卻看向趙霽雲。
趙霽雲連忙過來將陳和春攙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