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趕來的西北軍見狀嚎啕大哭。
幾百個大男人哭起來是很可怕的,官寨上空頓時騰起一片驚慌逃逸的雀鳥。妙妙滿臉黑線,被他們嚎得差點抓狂。士兵們可以理解,夏為先是他們的直系官長,可是陳和春與趙霽雲兩人為毛要她來勸節哀,好像她才是逝者的親屬。
趙霽雲有些恍惚,沒有發現妙妙正眼神不善的瞪著他,陳和春卻發現了。這兩人的關系他略有耳聞,能混到他這種位置的都是人精,眼珠子一轉就明白了,小姑娘大概是以為他們顧自逃命將夏為先和楊鐸扔下了。
這要是被誤會下去,不止秦梧莫桐會報復,就連皇帝都放不過他。他連忙收起眼淚解釋道︰「道路狹窄,軍隊人數眾多施展不開,叛軍一襲擊就死傷無數,夏大人無奈,只有兵分兩路以期能靈活機動,命趙大人攜老朽前行往巴塘搬取救兵,他們斷後,誰想……」見小姑娘臉色稍霽,他又哭了起來。
「那是誰殺了我五哥?」
陳和春搖頭。
妙妙見問不出仇人,也不想听他的哭聲,說實在一個大男人嚎的涕淚交流實在難看。從懷里掏出曹維雄的筆記︰「陳大人,這是巴塘糧官曹大人的奏折與筆記,他囑咐我送給川陝總督楊琛,如今給你也一樣。」他們與夏為先明明一起退走,然後自家師兄死了,這兩人還活蹦亂跳,雖然她听進去了解釋,但心里總歸是不舒服,語氣有些僵硬。
妙妙看了一眼德秀與崇喜土司桑吉,補充道︰「曹大人不肯離開巴塘,說是要留下召集屯墾軍隊,不能讓朝廷這些年花在巴塘的心血白費了。崇喜土司家的少爺擔心曹大人的安危,派人前去保護。」
陳和春听出了妙妙的意思,之前他匆匆見過這位土司家的繼承人,那天他很快就安頓好了四百多名士兵,是個能辦事的家伙。思及此,他露出一個贊許的眼神,仔細打量了德秀一番。這個土司家的少爺二十歲左右,比一般的藏人白皙,身材頎秀,濃眉長目,鼻梁挺直,嘴很寬,微翹的唇角透出一股淘氣,讓他像個大號頑童。他頭纏狐皮,穿著羊裘,領口袖邊都瓖著六寸的金絲猴絨,這是西康貴族的標志服飾。他之前覺得這個青年有些油滑,現在看去卻一臉莊重,想來是因為夏為先兩人停靈在此。听說他的母親是漢人,陳和春沉吟起來。
崇喜土司見隙插進來請大家入官寨內就座︰「兩位大人的靈堂我已經布置好,妙妙,你去看一下是否妥當。」他很細心的準備了兩口簡單粗糙的原木棺木,就是劈開然後挖個槽。他搓著手抱歉︰「事起倉促,來不及準備,只有叫木匠臨時砍了兩棵大樹。」
妙妙感激地朝他笑笑︰「多謝桑吉啦。」
老桑吉看見兒子終于把這個中意的姑娘弄回家,心里樂開了花。但是場合不對,他只有使勁將自己的唇角往下壓。
眾人商議了一陣,天氣炎熱,他們最終決定還是先把兩人的遺體火化,然後送往成都。
陳和春快速將筆記與奏折看完,派人請來妙妙。
妙妙看見趙霽雲和夏為先的副將張英堂也在座,三人頭上都扎上了白布,她干脆朝他們三個一起施禮,趙張二位忙不迭站起來還禮,陳和春和藹的笑笑擺手︰「秦姑娘,只怕咱們還得相處一陣,不必如此多禮。」
妙妙默不作聲撿最下邊的位子坐下。趙霽雲與張英堂見狀有些坐立難安,對視一眼,喉嚨動了一下,見妙妙神情冷淡,最終他倆沒敢多話。
陳和春開門見山︰「秦姑娘,你的意思是崇喜土司可以信任?」
「他的兒子。」妙妙只敢保證德秀。
陳和春垂眉斂目,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扣著,屋里一時間鴉雀無聲。
良久他突然開口︰「你認為是哪路人馬殺了兩位大人?」
「不是崇喜土司的人馬。」這一點妙妙早就盤問過洞賽,在崩達草原的時候洞賽就再三保證過崇喜土司只派出了他這一支,再沒有別的人馬。妙妙想起洞賽此人,覺得有些好笑,德秀說這家伙是個蠢貨,除了會挖空心思討老土司的歡心,什麼也不會干,老土司派出這麼個人來,難怪第巴的手下看不上他們,不過這樣也撇清了。「我問過他們,他們也不知道,不過德秀保證會派人去查。他們與拉薩的第巴、丁林寺的喇嘛、孔撒土司都有交情。」妙妙故意將他們的勾結弱化成了交情。
這種低級的文字游戲自然瞞不過早握有崇喜土司勾結第巴叛亂的證據的官場老油子陳和春,見秦大小姐有心袒護,想來這個土司少爺有可爭取之處,如今康巴土司們居心難測,如果崇喜土司肯改向朝廷,以他在康區的聲望,自然是求之不得。陳和春順水推舟︰「說說那個土司家的少爺。」
「德秀嘛?」妙妙見陳和春對他感興趣,連忙打蛇隨棍上︰「德秀是木坪土司的小兒子,自幼就備受哥哥們欺凌,後來崇喜土司見他聰明伶俐很是喜歡,就將他過繼為養子。他的母親是小妾,地位不高,卻是個漢族才女。他非常敬重自己的母親,以自己半個漢族血統為榮。他精通漢藏兩族文字,曾用德秀這個漢名在瀘定考中過秀才。」
「當真?」陳和春眼楮亮起來,對德秀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覺得這是個可造之材。作為一個正統的儒家弟子,什麼說法也比不上「心慕漢學」四個字對他有說服力。
「這種事情我怎敢虛夸?」妙妙保證德秀的秀才資格貨真價實。「德秀還在領地內建了私塾,從瀘定請來了漢族的秀才做啟蒙先生,听說他的願望是進京游學。」
「這不難。」陳和春頷首。
「崇喜土司的勢力範圍可從康定至巴塘地界,大人想來也听說了,商隊從成都到瀘定,要仰賴川軍護航,但是過了瀘定,川軍就起不了作用,零散的商人要等候大的商隊一起上路,因為只有他們才有財力和面子請得動崇喜土司的人馬,沒有崇喜土司的保護,他們寸步難行。崇喜土司在這一帶的勢力不容置疑,桑吉啦年紀大了,這些年都是德秀在打理領地上的事務。但是老人家難免耳軟心活,這次是被丁林寺的喇嘛騙了,德秀那時候跟我一起在中甸,根本不知道這事,這一點趙大人可以證明。」妙妙看向趙霽雲。
趙霽雲連忙點頭稱「是」。
妙妙接著往下說︰「等他趕回來才發現阿爸做了糊涂事,大人來了以後,他不知道大人是個謙沖長者,害怕分辯不清,所以沒敢多說,找到我後就馬上說明他們壓根兒沒有跟著第巴和丁林寺一起叛亂的心思,求我代為緩頰。」
陳和春點點頭,妙妙解釋的頭頭是道。其實這兩天他也看清楚了,土司老頭是個外強中干的家伙,否則憑他手里上千人的武裝,他就是想追究也追究不了。妙妙見已經將他說通,心里放下一塊大石。
想起那筆記,陳和春遲疑著開口︰「秦姑娘,曹維雄的筆記你是否看過?」
「只看了一點。」妙妙心里警覺,加了一句,「我識字不多。」
陳和春支支吾吾的擠出一句︰「其實川陝總督不是不派兵,只是夏季雨水太多,將沿途道路沖垮,所以川軍遲遲不能趕到巴塘。」
妙妙恍然醒悟,難道曹維雄此前有向楊琛求援,而楊琛不救?這一點曹維雄那天並沒有說,大概寫在筆記里,但是自己沒注意。想起曹維雄相貌丑胖,筆記上可以看出這位糧官性子耿介,只知道以理說事,不夠圓滑,這樣的人自然不得上官歡心,自己一開始以貌取人也以為他不會是個好官。楊琛的兒子正是楊鐸,妙妙心里冷笑,也許凶手就是丁林寺的喇嘛,楊琛不待見曹維雄,卻沒想到枉送了自己兒子性命。
她對這些官場碾軋沒興趣,站起來抱拳道︰「陳大人,我五哥的後事就托付給您。我想回到五哥和楊大人遇難的地方再看看,也許還能找出一絲線索。那時候帶著他們的遺體匆匆趕路,沒有時間去詢問附近的人家。不管如何,我總要找出凶手為他報仇。」
趙霽雲站起來出聲阻攔︰「妙妙,這是咱們男人的事,你還是先回麗江……」
「你們有線索也通知我一聲。」妙妙打斷他的話,「秦家人素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張英堂也閃身擋在門口,七尺大漢被嚇得差點聲淚俱下︰「十姑娘,您這樣,我怎麼跟秦老大交待?夏大人沒了,您要是再出事,我會被老大活剝一層皮。咱們這幫西北的大老爺們要是沒用到要您一個姑娘家出手的地步,還不如全體自盡謝罪。您把咱們都當成什麼人了?!」
妙妙神情緩和了一些︰「張大哥言重,我沒拿眾位大哥當外人。我這不是要自己去拼命,只是先去打探之後再相機行事。你們是西北人,一出口,那話音就不對,什麼消息也探不到。」
張英堂垂下手,秦大小姐說的是正理,他求救的看向陳和春。
陳和春清清嗓子︰「秦姑娘,這不是小事,你一個姑娘家,不宜拋頭露面。」
這話讓妙妙膈應,當初康親王指名要她做向導的時候,這位陳大人可沒這麼仗義執言過。她從心里對這位戲劇感頗佳的小丑式的駐藏大臣有些排斥,最好的駐藏大臣應該是像自己的老爹那樣子的,高大威嚴,無人敢犯,這十年來在藏地的百姓與各處土司宗本活佛的口中听說的老爹已經成了一折傳奇,也成了妙妙心中的驕傲。她有些後悔倉促將筆記交給了陳和春,但是曹維雄指定的楊琛也不是好人,只怕還不如陳和春。她想起自己錯看了曹維雄,希望也錯看了這位陳大人。她垂下頭,努力隱去自己唇角那抹嘲弄︰「陳大人,就讓我為五哥盡一點心力。」
她要做的事沒人能拗得過他,最後張英堂請來德秀。過了好一會兒,德秀一臉正氣的走進來︰「妙妙,我做好準備了,什麼時候出發?」
眾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張英堂沒想到請到一個「助紂為虐」的,氣得不打一處來。
妙妙走到回廊上一看,長長的一隊人馬,廝隸牲畜,大缶小盂,各類物資琳瑯滿目像個集市。她當即一腳將德秀踹飛︰「你當是去游獵?」
德秀避過妙妙的無影腳,哇哇大叫著翻身跳下樓梯︰「不關我事,我的排場沒那麼大,是老頭子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