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鋪時分（申時），路上除了偶見幾個頑童，便是悠閑地捧著洗完的衣服回家的婦人，顧佑一路走一路看，嘴角漸漸浮上淡淡的笑。這是他的家鄉啊，從小生長的地方。
「喲，探花郎回來了！」
「咦，這不是探花郎嗎？」。
一路上多的是這樣的驚嘆問候，顧佑受寵若驚，連連向各位大嬸阿姨作揖施禮。可是那些個大嬸們卻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盡管自己手里還端著木盆，仍然七嘴八舌地圍著這位探花郎說話。
「撲哧！」
顧佑進退不得，焦頭爛額之際，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順著笑聲傳來的方向看去，赫然見到不遠處的河岸邊一大一小兩個小姑娘俏生生立著，對著他頷首微笑。
小的那個他自然認得，就是老師李繁家的孫女，喚做芸兒的，小小年紀卻甚是聰慧，每每見她在老師書房用功讀書練字，比男兒還要努力。
至于稍大點兒那個——顧佑努力回憶著，卻似乎沒什麼印象。這萊村說大不大，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個人，莫不是新來的客人？瞧她的相貌長的卻是極好的。想到這，顧佑忍不住又多瞧了幾眼，馬上便有眼尖的婦人笑道，「瞧瞧，咱們的探花郎一見漂亮姑娘就走不動路拉！」
顧佑頓時羞的面紅耳赤，急著解釋，可別人哪里听他的？
自己好歹也是探花郎，如今又已是官身，怎能叫人輕易笑了去？想及此，顧佑斂了神色，恢復了在外人面前的那派溫文邇雅，大步朝澤芸二人走去。
「顧佑哥哥！」
看著顧佑一步步走近，澤芸大方地揮手示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今日剛回來，方才去見了老師。」顧佑微笑點頭，鎮定地將目光轉向旁邊的聶君霞，「芸兒，不知這位是？」
「她是我霞兒表姐！」
「君霞見過探花郎！」
聶君霞微微福身，「久聞探花郎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人中龍鳳。」
顧佑忙拱手回禮，面上赧然，「姑娘謬贊了。」
澤芸在旁邊皺皺小鼻子，不滿二人客套來客套去，嚷嚷著攪局，「顧佑哥哥，你不是去了京城嗎？京城好玩不？」
「這，自然是好玩的。」顧佑抹汗，別看澤芸平時看書練字的時候安安靜靜的，這時候鬧起來也叫人難以消受，說起來他實在是不會哄小孩。
「芸兒別鬧。」善解人意的聶君霞自然也看出了顧佑的為難，輕輕牽住澤芸的手，「出來好一會兒了，舅媽該急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澤芸可有可無的點點頭，作勢便要離開，反正她跟顧佑本來也沒多親近，倒是聶君霞有些歉意地回頭看了顧佑一眼，顧佑則理解地笑笑，讓步送她們離開。
回到家，顧章和周氏無非是分別關切地問幾句關于李繁和顧氏的情況，顧佑一一如實作答，眉宇間現出一抹疲態。周氏看在眼里，忙讓他下去休息，顧佑于是起身，剛走了一步，似想到什麼，便又回頭問道，「母親，我剛剛回來路上，看見芸兒的什麼表姐？這是何許人物？」
「芸兒？」周氏一時有些愣怔，「哪個芸兒。」
「便是老師的那個孫女，您不是老夸她聰明伶俐麼？」
「哦，她呀。她的那個表姐便是當年李家遠嫁嚴州聶家的長女的閨女，去年間便回來了，只是你忙于讀書，並沒見過，所以不認得罷了。」
「嚴州聶家？」顧佑眉頭微蹙，似乎在哪里听過。
周氏見狀，還以為他開了竅，對那聶姓姑娘有意，忙不迭道，「你可是見著了那位姑娘，心里歡喜？雖然她還未及笈，不過為娘的也可以替你去說說。」
顧佑大汗，「母親多慮了，兒子並無此意！」
周氏卻上了心，她對聶君霞的印象其實並不深，只是見今日兒子特意提起她，倒不由生了觀察一番的心思。
而聶君霞帶著澤芸回了家，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沒錯，顧佑長相不賴，人也不錯，只是她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不像當初在城里見到陳之彰時那樣，情不自禁便會臉紅心跳。
吃晚飯的時候，澤芸卻突然提到了顧佑。
「娘，我見到顧佑哥哥了。」
「顧佑？探花郎？」
如村里所有人一樣，陸氏很自然地給顧佑冠上了「探花郎」的頭餃，她又好氣又好笑地模模澤芸的小腦袋，「人家顧探花比你小叔叔也小不了幾歲，怎麼就叫他哥哥呢？」
澤芸努嘴，悶頭扒了幾口飯，「我就是喜歡喊他哥哥！」
陸氏還待再說，旁邊李遠鵬插話，「不就是個稱呼嗎？有什麼要緊，由她去！」
的確是沒什麼要緊的，就是亂了輩分。陸氏垂眸，女兒到底還小，哪里分的清這些，也罷，不管她了。
「不過探花郎這時候回來，該是準備作官了吧？」
「可不是！回來前我去過大院，听宣鵬提了，說是寧越州的知州呢，從五品！」
「喲，這可是大官！」
陸氏愕然，「這顧佑可真真是厲害，寧越州府衙又這般近，顧家二老可是有福了。」
「可不是。」半晌，李遠鵬嘆口氣，「可惜這次宣鵬沒有考中，不然以他的能力，要做好一方官員也是不難的。」
李遠鵬對幼弟有著毫無理由的推崇和喜愛，在他心里，李宣鵬遠勝于任何一位狀元探花。陸氏自然對此嗤之以鼻，只是礙著李遠鵬的面子，不說這些傷感情的話罷了。
「說來可氣，顧佑今日去看爹了，見到宣鵬，你猜他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他竟然提議讓宣鵬去給他做吏目！」
「吏目？這也是個官兒吧？這不是好事兒嗎，有什麼可氣的？」
陸氏滿臉不解，倒覺得顧佑一片好心。
「你懂什麼，吏目吏目，米粒之珠！就是給他顧大探花打下手的小吏！」李遠鵬搖頭嘆息，滿心遺憾，「宣鵬他將來可是要做大官的，顧佑卻叫他去做吏目，可不就是存心消遣人嗎？」。
陸氏听完，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她倒覺得李遠鵬和李宣鵬都想岔了，人家顧探花才剛過弱冠，哪里能有這等心思？何況她看他感激李繁還來不及呢，哪里就會存心消遣李宣鵬？倒是李宣鵬自己不爭氣，非但沒能考中進士，便連貢士都未考中！
「你這話只怕也是宣鵬跟你講的吧？」陸氏冷哼了一聲，「反正你就听他的，他說是一是一，說二是二，他說往東，你絕不向西，我看啊，你都快成了他李宣鵬的應聲蟲了！」
李遠鵬還未說話，李雁珍先就重重擱了筷子，冷冷瞟了陸氏一眼，起身離席。
這是給她臉子看呢！陸氏氣不打一處來，沒等李雁珍走遠，就冷聲道，「大姐這是何意！」
澤芸仰起臉，瞧瞧這個，看看那個，雖然察覺氣氛不對，卻並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睜著眼楮張望；聶君霞局促不安地起身，拉拉李雁珍的衣袖，示意她回席吃飯；李遠鵬則拍拍陸氏肩膀安撫著她，讓她不要鬧。
「胃口不好，不吃了！」
僵持半晌，李雁珍終于不冷不熱地開了口，正眼也沒看陸氏一下，陸氏這回真真是惱了，索性也甩了筷子，「喲，這就嫌菜不好，沒胃口吃拉？有能耐就別吃我家住我家，回你的嚴州聶家去啊！成天個吃香的還辣的，可不比窩在這鄉下強？」
「你少說兩句！」
陸氏話音剛落，就見李雁珍臉上現出難堪之色來，李遠鵬情急之下，甩手就給了陸氏一巴掌。
「啪！」
清脆的聲響讓屋里的氣氛頓時凝結了。
陸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不可置信地瞪著李遠鵬，「你動手打我？！」
李遠鵬看著自己的手，也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湘琴，你，你剛才的話也太過分了，不是存心傷大姐的心嗎？」。
陸氏卻听不進去了，她滿心滿眼都是這幾年來嫁給李遠鵬所受的苦楚，以及李雁珍白吃白住她家，她卻還要忍氣吞聲，顧念這顧念那的。
「好啊，你打我！」陸氏捋起袖子，李遠鵬以為她要還手，退後了幾步，誰知她卻只是將桌上的碗碟狠狠一掃， 里啪啦，一桌子的菜碗都被掃到了地上。
「芸兒，咱們走！」陸氏一把抱起嚇呆了的澤芸，大步跨出了廚房。
愣怔了半晌的李遠鵬趕忙追了過去，卻發現房門被反鎖了。他心里又急又惱，只能在堂屋里團團轉，間或去拍打房門，請陸氏出來。
半晌，陸氏才又打開房門出來，卻是背了一個包裹，拉著澤芸，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
「湘琴，你這是做什麼？」
李遠鵬又驚又怒，「不過一言不和，你卻是要往哪里去？」
陸氏甩也不甩他，直接拉著澤芸朝院門走，李遠鵬連忙追上要攔住她，陸氏于是便將澤芸抱到懷里，厲聲道，「讓開！」
「有話好好說，你又鬧的什麼性子？」
陸氏卻只字不提其他，只嚷嚷著讓李遠鵬讓路。聶君霞追到院里，看著這樣的情形也很害怕，眼看著陸氏就要搶出門去，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大舅媽！一切都是君霞的錯，您若有氣都沖著我來，可千萬別跟大舅舅置氣啊。」
陸氏此番發火並非單純只是因為今日的事，是以即使看著聶君霞下跪，早已鐵了心的她依舊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
李遠鵬雙手落空，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發呆，他想不通，不過一個巴掌，就逼的她走了？可是這天都黑了，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大舅舅，您不追上去看看嗎？」。
聶君霞小心地起身，弱弱地問了一句，李遠鵬還在猶豫，李雁珍也走了過來，「這夫妻吵架本是常事，床頭吵床尾和，我看哪，弟妹也只是一時之氣，過一會兒也就回來了。瞧這天色，她又帶著芸兒，能走到哪里去？」
李遠鵬本就對大姐有愧，此刻听她開口又覺得有理，果真不再追出去，只是悶悶地回了房，枯坐在床等著陸氏氣消了帶芸兒回來。
只是他不知道，這時候恰好送顧佑回來的那輛馬車要離開，陸氏帶著澤芸正是上了那輛馬車，竟真的一夜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