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皇十一子夭亡的陰霾隨著嚴寒的退去而漸漸的消淡了,取而代之的除了園子里的滿園春色外,宮里各處更是*光無限,不說換上了輕薄春裝的張張如花容顏,僅是為采選忙碌準備的氛圍,就給宮里帶來了鮮活的生機。
晨省時不消說,各懷心思的宮人們在太後跟前說不完的名門閨秀與子孫福壽,話題仿佛永遠的圍繞著采選,連姜傾月日前沉重的肚子也選擇性的被眾人刻意忽略了,或許只有有心人才會注意到她看似與以前同樣溫柔似水的神情下,隱約多了一絲焦慮之色。
凌非恢復定省也是在這個時候,太後雖未再提及十一皇子之事,也沒有言及懲處一類,但對于凌非態度更加的冷漠了,就連凌非依禮請按時,太後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了,哼了一聲就算應過。凌非自是不在意,她人倒也並未多想,畢竟太後對于沒有生育過的後宮女子大都都是類似的態度。
同時,恢復了定省也意味著凌非「病愈」,她又開始往來與淑妃的甘泰宮繼續學習基礎功夫。即便這些馬步揮拳看來遠遠未到實戰作用,但很明顯的是身體素質好的多了,凌非已經十分滿意了,連淑妃都說,她學的很快,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開始接觸《听雪》了。
此外的時間里,凌非就在逸雲宮中閉門不出了,要麼練練淑妃留下的作業,要麼跟著張氏學學女紅廚藝,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與張氏一塊兒整理著日里觀察到的後宮路線的信息,選擇有利于她們利用的區域與路線,並討論著可行的逃離計劃。
只是出逃的計劃日漸清晰,她就愈發的想到了林林總總瑣碎卻又難以割舍的事情,先不論銀燭、白露等人如何安置,僅是懋兒就成了凌非與張氏之間誰都難以啟齒的一塊心病。
除夕宴時明宸殿里看到的那個模糊小身影,即便凌非幾乎已經難以在記憶中把容貌與之對應上,但她一想起自己的遭遇與處境,仿佛就覺得能感受到懋兒的無助于孤寂;她並不知道凌氏族人還有那些遺留了下來,也從未想問過張氏,只是听張氏隱約提起過,凌采末年皇族人丁單薄,皇親大多要追述幾代;可以說,在她的認知里,懋兒是這一世唯一有血緣可以稱的上親人的人了,就算她將來的計劃中並沒有屬于懋兒的一份考量。也希望在自己離開前可以看到懋兒一生的平安與衣食無憂。
可是除夕夜那隔著簾子遙遠的一瞥,周元的欺騙利誘與滿月復算計,令她開始對懋兒的處境擔憂了,而對周元的失望、還有見到鏡子里自己日漸長開的身形,又更迫使她幾乎急于落荒而逃;只有想起除夕之後新年的第一天在順天宮廡房內見到周元時周元的態度,她才能稍稍安心,相互猜忌與利用的這條脆弱紐帶,越來越難以把他們二人相連,又在采選的當口,生性喜好美色的周元,想來是不會再有心情耗在逸雲宮這邊了。
只是就像每一次她都無法揣摩到周元的心思一樣,這一次偏偏就在她認為周元最不可能前來逸雲宮的時候、在距離采選不到半個月的一日黃昏,周元卻又忽至了逸雲宮外,等到凌非知曉時,他都快到了雲深殿了。
他看起來與曾經駕臨逸雲宮時並未有所區別,似乎從劉德善到懋兒、再到十一皇子夭亡以及牽連凌非被拘禁了整個年關所有的事情都未發生過一樣,從容而隨意,刻板的面容上見不到一絲情緒外露。
但凌非又怎能忘記這一切,只怕無論多少年後,她都會清晰的記得那時的每一天每一個細節,她更不會忘記周元在其中的所作所為——就算他幾乎至始至終隱沒于幕後。但又有哪一件事離得了他的掌控呢!
如果說凌非以往見著周元時,無奈而又保持著一份恭敬小心、雖有些不喜但厭惡的成分更多是情緒上的,那麼眼下她的心徹底的凍結了,冷漠的令行為反而更符合了宮內的規矩,一舉一動完美機械而不帶任何喜惡,周元在她眼中只當做死物一般,她甚至連不滿與憤怒都不屑與周元發泄了。
周元似乎感覺到氣氛的異樣,看了凌非一眼。凌非平靜的承受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讓隨侍的梁節安等下人退了下去,周元坐在榻上手搭著茶盞卻未拿起;凌非垂手低眉站在他稍遠的側邊,沉默不語。
「謹妃是在生朕的氣?」
「臣妾不敢。」
凌非原本以為就這麼冷場下去了,或是周元帶著怒意拂袖離去,誰知竟然听到了清晰的一聲嘆息。
「謹妃,朕知道你心里怪朕,但小十一畢竟是小十一呀,朕這個做父皇的,又怎能熟視無睹呢!朕固然已是天子,但都不能給小十一討回個公道,甚至只能把這事一直埋在心底。朕知道謹妃有委屈,但朕何嘗沒有呢!謹妃,你可以怨朕,可以生朕的氣,可是朕……」
凌非不知到周元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甚至懷疑面前的這個周元是不是又換了個副靈魂,他的話沒有說完,還有一些無法用言語表述的內容只能傾注在了一聲嘆息之中。
但凌非並不想因為周元的一句心聲而動搖,他們之間的鴻溝已經無法彌合,或者說,至始至終他們就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更不是。
「謹妃既然不想與朕說什麼,朕也就不討這個沒趣了。今日朕過來,只是兌現當日的承諾。來人,帶上來吧。」周元在片刻的沉吟後,很快又恢復了平日里的語調。
凌非微微皺眉,實在不記得周元曾經有過什麼所謂的「承諾」?
可是很快她不由睜大了眼楮,看著梁節安抱進來了一個六七歲的孩童,那五官模樣雖說在記憶中有些遺失了,但感覺卻十分的熟悉,甚至有著她的長相的依稀影子。
這是懋兒!凌非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夠在重新遇見懋兒時,第一時間就認出他來,可是事實確實是如此。
懋兒顯得有些茫然,大約是將近一年未見凌非,凌非的容貌條桿兒都長開了,與原先有了不少區別,不再像是個孩子了,而有了少女的模樣;但很快,看向凌非的懋兒的小臉龐開始皺了起來,抿著嘴眼角潤濕了,似乎想往凌非這邊湊,可是被梁節安抱著卻又不敢亂動。也不敢大聲的哭出來,這與凌非第一次見到他時,撲著掛在凌非身上,全然的不同了。
凌非只覺得心里五味翻倒,上前就想從梁節安那兒接過懋兒;不過梁節安卻先她一步,把懋兒放在了地上。凌非蹲下來把懋兒拉進了懷中,模著他的腦袋,讓他把能夠把臉靠在她的肩膀上用力的哭泣,懋兒那年紀小小卻已經學會了極力隱忍的神色,讓凌非只覺得一陣陣心酸。
過了一會兒,凌非能感覺到張氏也靠近了她的身邊。那溫和包容的氣息把他們兩都擁住了,連凌非都忍不住留下了眼淚,眼淚帶著滿月復的憋屈與心酸無奈,一股腦的涌了出來。
不知相擁著哭了多久,直到都累了,才抹著淚痕分開;凌非從上到下仔細的看著懋兒,只覺得他比原來瘦了一些,也少了許多孩童的天真與無憂,只是看起來尚算康健,氣色也還過的去。
想到張氏更是思念懋兒已久,凌非便把懋兒引向了張氏,這個時候,什麼主僕什麼身份,已經全然不再重要了。
周元似乎已經不在屋內了,但凌非也知道周元是不會一直把懋兒留在這里。他之前提到的承諾,想來就是指除夕那日讓她見上懋兒一面的事兒了,他竟然會惦記至今。
凌非望著通往外間的簾子,想到周元說到「小十一」三字時的語氣,又有些茫然了。
……
忙忙鬧鬧的采選終于來臨了,凌非在逸雲宮這麼偏僻的地方,都時常能在門口的甬道上遇見神采飛揚、疾步往來的宮人,他們所去的方向幾乎都是皇宮以北,或是為采選奔波的,或是過去湊個熱鬧看這個新鮮的。
愛湊熱鬧的銀燭帶著連信、連喜更是忙里忙外的打听消息,探听趣聞,凌非就算安然在逸雲宮里閑適的打發時間,各路有的沒的消息也蜂擁到她的耳中。
這一回采選,雖說礙于國家新立、各地尚有不穩時局,但全國選送來的妙齡女子已經數量不少,听說至少有近五千人,由皇宮正北的玄武門而入,一一接受各項挑選考核。
銀燭時而興高采烈的闖進來,述說著幾乎看不見盡頭的馬車與馬車中下來的數不完的美貌少女,又忽然想起自己主子的身份,磕巴的差點把自己給嗆著,惹了張氏好一頓數落。
凌非當然不會因為自己是謹妃而有所嫉妒,張氏也已知凌非心不在此。因而倒也沒人真心責怪銀燭的莽撞。
看著銀燭尷尬的卻又充滿了好奇跑出了屋子,又往外而去,張氏笑著搖頭說道︰「這孩子是沒有經歷過這些;想奴婢當年,可也是由采選入宮的呢!外人瞧著有趣,其實采選的那幾日,可是真不好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