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影九那漆黑帶著精光的雙眸不禁跳了一跳。但很快就看不出有任何的異樣了,只是回道︰「稟皇上,謹妃確實已經離開了皇宮,並出了中京城。」隨後,他又把詳細的情形,一一的說了出來。假如凌非在場,一定會驚訝自己的一舉一動竟然被人探知的就像親見了全程一般!
隨後,周元沉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言語、表態,也沒有表現出神情的變化,但影九感覺到了周圍氣壓的低沉,他的主子皇帝似乎正在壓抑著某種情緒的噴發,甚至幾近臨界點,讓他不自覺的竟然難得的泄露了一絲心境。這樣的情況,影九極少遇見,他記得上一次感覺出皇帝的情緒波動是在凌朝最後中京城破的那一刻!又加上皇帝第一句話中的質疑,他都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己的情報出了岔子,還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皇上對他們影衛產生了猜忌懷疑!
饒是影九在皇帝身邊已經效力了多年,依然在此刻感覺到了徹骨的陰寒與發自內心的惶恐,即便他所做的一切絲毫沒有對皇上隱瞞或是作假!
半晌。周元似乎才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沉穩,說了一句「知道了」,就讓影九退下了。
影九走出了皇帝的營帳,才長出了一口氣,對著守在外頭的梁節安抱了抱拳,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營地之外,他的來去似乎從未驚動過營地中的其他軍士將官。
梁節安轉入了營帳內,就看到皇帝惱怒的把數份奏章砸在了地上︰「這些混賬東西!就會和朕要這要那,讓他們帶兵上陣殺敵就全都成了軟腳蝦,縮頭縮腦動也不敢動彈了!」
「還有朕這個太子!皇後的寶貝兒子!平日里總是四處抱怨朕不給他機會大展拳腳,這次讓他監國,讓他督辦糧草軍需,但他都干了點什麼!朕一連收到數份奏報,都是說他與姓鄭的卯上了!真是混賬東西!朕前腳剛走,他就胡作非為了!」
周元怒罵著,梁節安也不接話,只是默默的沒發出任何響動的揀起了地上的奏章,又恭敬的放回了周元的案頭。
發泄了一通,周元的這口惡氣才漸漸的平息了下來,把手里捏著的正要砸出的一卷奏章丟回了案上,坐了下來,搖搖頭,長嘆了口氣。
「一個個只要不給朕添亂子,朕就該燒高香了!」最終,他小聲的嘀咕了一句,作為結尾。
梁節安見此情景,才道︰「陛下。是不是讓人把謹妃找回來?」
周元眉頭頓時擰起,閉上眼沉思了好一會兒︰「先這樣吧,讓影九的人看好了就是了;給她點兒時間,只要那東西一出現,就把人和物一塊兒給朕帶回來!」
「是!」梁節安應道。
「對了,你親自回去一趟,傳朕的兩份手諭給太子;然後交代皇後,謹妃的事情不得張揚,把余下的人先控制起來……章兒,就不要驚動他了;他這孩子呀!」
……
黑夜的依稀星光下,黑沉沉的城牆就像參天巨獸一般分開了膠著的天地,又仿佛隨時都會邁出腳步,把一切渺小的人、物都完全踐踏于腳底。
凌非與張氏此刻就徘徊與這巨獸的邊緣,苦苦的找尋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可是牆角下那黑壓壓的人影每每投過來的目光,讓凌非很是驚恐,那些在生死線掙扎的難民,似乎隨時都會化為惡鬼撲上來分食她們;凌非無比後悔著怎麼就沒想到帶上一把匕首一類的兵刃,即便不敢傷人,也可以給自己壯膽。
只是這會兒想這些也沒用了,她們急著要尋到一塊還算安全的落腳之處。
凌非與張氏從今日一早、或者說是昨夜就開始為逃跑而謀劃準備。一直也沒有好好的休息,就連用膳都心不在焉的敷衍便罷了,到了這個時候,奔波了一整日,不能不感覺到又累又餓。
她們隨身所攜帶的小包裹里備有干糧,早在之前,張氏就打算取出來讓凌非先用上一些墊墊肚子,可是,凌非望見周圍那一雙雙赤紅著的饑餓雙眼,不得不阻止了張氏的動作。
餓上一日只是稍有些難受,但如果食物的味道飄散了出去,那她們的處境就更加危險了!
不過,張氏這麼一說,凌非卻也有了一個主意。
這會兒,她已經與張氏徘徊了好一會兒了,心里也大致有了個數;眼前牆角下一小堆略有些嗆人的篝火邊,蜷縮著六七個身影;秋日里,白天還算炎熱,但到了夜里,氣溫驟降,單薄襤褸的衣衫顯然已經不夠抵御日漸襲來的寒氣了。
那看起來是一家人,中年的夫婦帶著兩男三女的孩童,以及年老的父母,那干瘦的老父看起來還算硬朗,中年漢子不在的時候,他便警惕著周圍,負擔起了守護全家人的重擔,那老母親卻顯得不怎麼妥當了,虛弱的靠在媳婦懷里。時不時的咳嗽;幾個孩童扯著娘親的衣角,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著餓。
之前經過的時候,凌非正巧看到那中年漢子回來,從緊緊兜著的懷里取出了看不清形狀的某些東西,引起了全家的歡呼;只是這歡呼並沒能持續多久,他帶來的想是吃食的東西,分給了年老的父母後,剩下的就連五個孩子一人一口也不夠吃。
就算是這一點點東西,凌非多瞧了幾眼,還惹的那全家人怒目而視。
這時,再次折返回來,這家人看起來依舊是這個模樣,只是那漢子也無力的靠坐在牆腳,無力再在夜色中給家人尋覓食物了。
凌非咬了咬牙,鼓起了勇氣,不自覺的伸手按了按懷里,和張氏邁步走向了他們。
也許是太過饑餓,讓這一家人都很是無精打采,凌非與張氏看起來有是弱小的婦人與單薄的少年,一點兒也沒有威脅感,那靠牆而坐的漢子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卻也沒有動,只是那五個孩子有些不安的看著比他們高大的來人。
凌非原打算去尋那明顯是一家之主的漢子談話,提一下她們的交換。可是走著走著,她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反而向那個婦人靠了過去,因為她記得,就在剛才,那漢子把帶回來極少的食物分了之後,對于分不上一口的妻子,投以了愧疚的目光。也是這家人尚存的親情,讓凌非才選定了他們。
走到了那婦人的面前,這時那漢子終于坐不住了,質疑的盯著凌非。
凌非忽視了他的目光。從懷中小心的取出了一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油紙包,向婦人遞去︰「你們沒吃的了吧?我這還剩了一個餅,你們先分了吧。」
婦人與身後的漢子明顯的驚愕了一下,但邊上的孩子一听到「餅」字,就蜂擁著搶奪走了凌非手中的油紙包,胡亂的撕扯開了就把一個面餅搶奪成了數塊,往自己口里塞去。
那漢子稍反應的慢點,再想搶回,已經連渣都不剩下了,怒目的瞪了幾個孩子一眼,但總算再有了一口食物果月復的孩童們,顯然對此一點兒也不在意,反倒是巴望著凌非,渴望她再取出下一個餅來。
還是那婦人回過了神,略帶歉意的開口說道︰「這……這謝謝了,謝謝你們了……」她道謝後,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她也看出凌非與張氏定然是有求而來的,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平白無故的獻出寶貴的糧食來,只是,他們一家尚且連口飯也吃不飽,對于凌非可能提出的要求,她顯得有些不安。
「我與娘親剛剛到了京城,卻沒想到京城還是這副模樣,哪里都沒有一口飯吃、一片瓦住,我們娘兩無依無靠,也不求什麼,只希望今夜能在這里烤烤,挨上一夜!」凌非連忙接上話。
婦人顯得有些為難,畢竟當家做主的還是男人,她便看向已經走到身後的漢子。
那漢子沒有立刻答話,只是又盯著張氏懷里的小包裹看了幾眼,眼中露出了明顯的渴望。凌非心驚,更帶著一些惱怒,略微移了移身子擋在了漢子視野之前。
「我們沒有吃食了!最後的已經給了你們!我們只想有個地方過上一夜,難道連這樣也不行嗎?!」凌非略帶怒意的說道。
漢子依舊不太相信的樣子。倒是那婦人有些歉意,不動聲色的拽了拽漢子的衣擺。
其實凌非與張氏的包裹里確實還有一些食物,而且她之前拿出的只是一個最普通的面餅,甚至還有肉干等等都沒有取出,怕的就是更多更好的東西會勾起人貪婪的。雖然這一家人已經很可憐了,但凌非不得不為自己與張氏的生存考慮。
偏巧的是,就在漢子略微猶豫的時候,也是忍耐著饑餓的凌非肚子「咕嚕」的響了起來,她有些困窘,不過口氣卻更理直氣壯了︰「我與娘親都沒得吃了,全部都給了你們!這下你們總信了吧!」
張氏心疼的模了模凌非的頭,落在對方眼中,似乎也讓他們看到了與自己同樣的處境。
漢子這才放松了一直緊繃的精神,略微點了點頭,又退回了稍後面。
婦人尷尬的招呼著凌非坐下,甚至還趕開了兩個孩子,讓出了篝火邊上的巴掌塊地方。
凌非松了一口氣,緊緊的握了握張氏的手,一塊走了上去,也顧不上嫌棄骯髒,就坐了下來。由于地方有限,又加上她們並不能完全對這家人放心,因而誰都沒有躺下來,只是蜷著腿靠坐在一塊兒。
凌非半眯著眼楮,今日實在讓她太過疲勞了,無論是體力上還是精神上,她甚至都分不出精力再去考慮銀燭、白露明日是否能順利月兌身,而張章又會有怎樣的表現。
張氏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那婦人閑談,也讓凌非听到了一些情況。
這一家子原來也是因戰亂饑荒背井離鄉出逃的,因走過了許多地方總是類似的情況,也難以尋到一口飯吃,因而跟隨著難民逐漸的來到了京城附近,可是到了這里,他們才發現,情況一點兒都沒有改觀。
城里有錢人照樣錦衣華服,喝酒吃肉,可無數饑困的難民到來,讓他們連份可以勉強糊口的工都尋不到,而且京城官兵比哪里都多,他們就算想起點歪心眼,都無法打到那些富人身上。
這時,有孩童就扯著婦人的衣角,又開始嚷嚷著「餓、餓」,那婦人摟著孩子,與他們臉貼著臉,說道︰「別急,先睡吧,明日等天亮了,就有吃的了!」哄了好一會兒,五個孩子才抱在一塊兒睡去了。
見到張氏略顯疑惑的神情,那婦人黯淡著神色說道︰「咱家這樣子下去也不行了;昨兒听遇見的老鄉說,家里頭已經不打仗了,官老爺也來了,開始重新量田地分給各家各戶了;咱們打算明後日就回去瞧瞧,不管怎麼樣,總比留在這里好些!」
她的話里頭帶有一些希望,可是語調卻極為傷感,不能不讓張氏以及听著的凌非很是驚訝。
那婦人看了看五個熟睡的孩子,終于才小聲道︰「沒辦法呀,這回去一路老遠的,也沒了丁點兒口糧與盤纏,要是這麼走下去,怕是一人也回不去了……今兒孩子他爹回來帶了消息,有人家願意收下咱們的兩個閨女,雖然說是給人家家里做丫鬟,但至少也有口飯吃有衣裳穿了,比跟著咱受窮來的好……」那「好」字還在她口邊徘徊,可眼淚已經成行的掉落了下來。
後面那似乎已經睡著的漢子,在夢中就深深的嘆息了;一旁依偎在一起的兩個老人,也微微的抖動了一下。
別說張氏了,就連凌非也明白,這哪是有人收留他們的孩子,而是把孩子賣了,換回鄉的盤纏了!一個窮苦的難民,又怎麼可能聯絡的到買家,不過是賣給人牙子罷了,那女孩將來如果真是成了有錢人家的丫鬟那還是算好的,只怕萬一流落到煙花之地、或者連他們也無法想象更不堪的地方,那就……
張氏和凌非也無法安慰傷心的婦人,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
第二日天一亮,官道上有了往來的人影,凌非和張氏就與這家人道了別,往中京城北的符鎮而去了。路上混在商旅之中,倒是總算能從包袱里取出水囊與干糧充饑解渴了,也有了氣力走完這二十里路。
隨著日頭的升起,官道上也時常有成隊的官兵經過,但顯然並非是沖著逃跑的謹妃而來的,這讓凌非略微放下了一點兒心,因為照此看來,她的出逃應該還沒有驚動京里,至少還有銀燭、白露做掩護,只是不知今日銀燭、白露也月兌逃後,是不是往後的路就會變得更艱難,其實就連凌非都沒有料想過處境會如此艱難,世道會如此困窘,令她原本那些購買馬匹馬車等等的構思全都成了泡沫,看來只有等銀燭、白露出來之後,在一起參詳了。
張氏因曾經數次途經符鎮,倒也沒有迷了途,兩人雖走的不快,但午時也到達了鎮上。雖然鎮子附近與鎮里少不了難民的影子,但交了一些入城費、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進了鎮子後,鎮里百姓的生活氣息總算也讓凌非有了些許信心;再加上昨夜听聞那家子人提及家鄉已經開始復蘇,流難的人們陸續返鄉歸田,也許她們可以想個法子,趁著眼下的機會渾水模魚取得新的身份戶籍,在某一個村落里安家落戶,過上安逸的小日子呢!
因今日算算時間,銀燭、白露也不可能趕到符鎮,凌非與張氏就打算先在這邊好好的歇歇腳,畢竟昨日夜里她們誰也沒有敢睡個安穩覺,一直都是半睡半醒的,而等銀燭、白露到來後,她們真正的逃亡日子也就會拉開序幕了。
不過,就算今日尚且安全,但她們依舊不敢去客棧居住,生怕遇到查問戶籍,尤其是遇上官兵查問,她們那遺失的借口,也就不好使了,于是,在張氏的提議下,她們還是在巷子里轉了許久,又問了一些街坊,敲開了幾個清貧人家的門,試著花費一些銅子借住幾宿。
倒因為她們婦人與少年,總算在好幾個拒絕之後,尋到了一家願意讓她們留宿的,只是那家里只有個四十幾許的寡婦帶了個十幾歲賊眉鼠眼的兒子,听凌非與張氏要出銀錢,便獅子大開口了,一貫錢也只給住上兩宿,甚至只她們宿在灶房里,連個正經的鋪蓋也沒有,灶房外更緊貼著雞舍與豬圈!
張氏很是不平,私下里與凌非抱怨那寡婦的刻薄,這一貫錢在客棧中,都可以開上兩個尚可的房間了。
不過經歷了昨夜的凌非,對于有片遮風擋雨的瓦已經很知足了,更何況她們留宿在民宅之中,也不容易在今後被追尋她們的官兵察覺出痕跡。更何況,這一貫錢凌非本也就沒打算定要住上個十天半個月,但總不能一伸手就極大方,就與昨日只出一個面餅一般,那反而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與矚目。
在灶房里,那寡母抱了幾捆干草來丟在角落的柴火堆邊上,還理直氣壯的插著腰說道︰「要不是看在那一貫錢的份上,老娘才不會給你們找來這些好東西呢!今夜你們是有福了,可不像那些外頭的人一般挨凍……」
她話還沒說完,就听到院門那邊傳來了一絲動靜,當下再也不管凌非與張氏了,飛速的跑了出去,就听外頭很快傳來了她的一聲尖叫︰「混小子,你又把老娘剛得的銅子偷跑了!你給老娘回來了!老娘還要給你存錢娶個小媳婦呢,你小子想把你媳婦都丟在賭桌上嗎?!」
叫罵聲越來越遠,凌非與張氏也不去听了,找了些材火把灶升上了,又煮了水,只是造房里那寡婦怎麼可能給她們留有任何吃食,她們只得掰了些干糧和肉干用滾水一鍋燙了。
只沒想到,那寡婦半道折轉了回來,還當凌非與張氏偷吃了她家的吃食,母夜叉一般的沖了進來,片刻後又滿意的端出了一大碗進自己的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