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記 正文 百四三 如安

作者 ︰ 琦里

「民生凋敝、百廢待興。卻在這個時候大舉兵事,勞民傷財,孰不見饑民遍地,嚴冬之下,路有凍死骨!就連全軍上下,听說御寒的衣物糧草都已經告急了!」

「就是!皇上戎馬一生,熟諳排兵布陣,可是如今已不同于以往,馬背上打下的天下,還需下馬而治!」

「這南方諸地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不事生產,產糧尚不足以溫飽,國庫內依舊空虛;那些蒙了心的一心就只想著自己升官發財的朝臣,吃著朝廷的俸祿,卻只知一味逢迎討好皇上,不知為天下黎民百姓憂心!」

這些人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見著不順眼的、听著不順耳的都恨不得能一股腦的傾倒、發泄出來,更別提一群扎堆聚在一起了;他們沒有任何顧及的侃侃而談,凌非在屋外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了。

他們言論的愈發尖銳、語氣的日漸激烈,似乎都隱隱預示著北疆形勢的不容樂觀。甚至凌非在數日之前,無意中從身旁走過的莊子里的家丁相互言談間都听聞了幾句關于皇帝北征的議論,從他們不安的口吻中仿佛能感受到就連這個平常不問世事、游離與京城之外的莊子,也開始為皇帝軍隊的不利戰況以及可能的戰爭往南蔓延而憂心忡忡,畢竟改朝換代的混亂局面還過去不久,誰也不希望當時那麼長一段時日內的噩夢又繼續重演。

凌非听的多了,也不由得考慮起這些傳言究竟有幾分真假,如果這都是真的,那麼她應該抓緊這個時機,試著去打探了白露的消息後,趕忙攜張氏等人一起逃離京城,往相對安全、周元難以觸及的地方去尋個可以安定終身的世外桃園之地。如果可以,她真希望進去問一問詳細情形,當然,還有南方的局勢——北方大亂,南方必然不會放過這個讓周氏月復背受敵的機會,她可不想從周氏的皇宮逃離,又投入到了凌朝舊部的控制之中!

只是,這些她只是留存在心底罷了,並不會真的試圖參與到那些人之間,她已感覺到,在許家莊子上停留的時日不會太長了,她可不能讓自己引起他人的任何矚目。

更何況,有了上一回的在人前失態,甚至引起了孫承的注意,自此後,她就一步也不再進入屋內了。就算外頭寒冬臘月里再凍人,她也只在門外向內遞入食盒、並在屋外等候罷了。

今日亦如此。

倒是因听的多了,即使不入內,卻也能分辨出不同人的聲音來;那些尋常更替的自用不提了,主要還是每回不論停留長短、但必到的孫承以及許胖子的聲音,她都能一一分辨的出來。

在群情激奮的抨擊著國政與北征的時候,孫承總是不提出自己的任何看法,只是偶爾附庸幾句他人的說法罷了,但大都也不是清晰的表態,似乎他更像是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觀看著眾人的表演;至于許胖子,那就更是一個擺設了。

如果凌非來的時候是送膳的,那必能听到里頭傳出許胖子招呼眾人吃喝的大嗓門,如果只是茶會小坐,那麼偶爾從門縫簾子間隙望進去,便能瞧見許胖子靠在太師椅或者榻上歪著腦袋打盹兒;至多他再做的一件事,便是用各種庸俗的言詞奉承著孫承。

如果不知這是許家的莊子,只怕任何人都要以為孫承才是這地方的主人了!

凌非只覺得孫承這般的行為,有些類似古人招攬門客,三教九流不論出身只要略有才華便收入羽下的意味,只是到底這些人是否入了孫承門下、又為何要把聚會的地方放在許家的莊子里。凌非就不得而知了。

但凌非也並未深想,她也沒有這個經歷去深究與自己無關、僅僅略有好奇之事,听了些依然無用的各種抱怨埋汰之聲,又接下了里頭丫鬟遞來的空食盒,凌非再一次轉身離開,只是走了幾步,她不由停了下來,因為看到前面不遠處竟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不正是多日沒了音訊的如安嘛!

不過第二眼,凌非又有些不敢相認了,眼前的如安,雖也是穿著許家下人的服飾,可是看起來與管家的裝束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好的細密棉布面子的夾衣,邊縫里露出了皮襖子的毛邊,帶著厚實的皮帽與護耳,還像公子哥似的懷揣著個暖爐;如果不是那夜凌非親眼所見他離開的驚恐模樣,就算這會子人家說給她听,她也一萬個不信了。

這時如安也同樣看到了凌非,神色里閃過了一絲尷尬,只是避不開了,只得走近了相互打了個招呼。

「如安?真的是你?多日不見你可是大變樣了,我都快認不出你了!」看到他平安的模樣,凌非還是略有驚喜的,至少當夜的那一點兒陰霾可以再無顧慮的拋開了。

「也沒什麼,只是不在莊子里做活兒了,讓管家給調到京城里許宅了。」他訕訕道。

凌非注意到他說話的口氣似乎穩重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皮實皮實的樣子,總是好動的一刻都挺不了,想來或許是京城里的許宅比莊子里的規矩更大的多了吧。

「你沒事就好。那天可把咱們幾個嚇壞了!你可真是的,過上了好日子也不稍個話回來,咱們還一直以為你出事了,打听卻怎麼也沒了消息。」凌非笑著埋汰了他一句。

「這……當時有些匆忙、匆忙!咱們做下人的,也只能听著主子的吩咐……」如安說的有些結巴,臉頰因寒冷而有些泛紅。

凌非忽然注意到,這小子安靜了下來,模樣也有幾分清秀,尤其是穿上了體面的衣衫,看著至少也有些像是個小戶人家出來的少爺意味了!

這個變化,雖然如安說是去了許宅,但凌非還是覺得有些怪異,還有些好奇那日到底為何事讓如安如此慌張,她正想開口問問,就听身後有人大喊了一聲。

「如安!怎麼這會子才進來!還愣在外頭做什麼,怪冷的,進來進來!」

凌非不用回頭,也能听出那是許胖子中氣十足的大嗓門了。

如安連忙應了一聲,對凌非點了點頭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小跑著就過去了。

凌非順著他的跑動,微微側身用余光望了一眼,之間那許胖子招呼他到了近前後,隨手搭在他肩膀上。就轉入了屋內,看起來如安在許胖子跟前很是得臉的樣子。

只是不知為何,那許胖子剛走進了屋半步又停了下來忽然轉身看向凌非這邊,倒把偷看的凌非嚇了一跳連忙扭回了頭三步並作兩步往遠了走。

可是身後的聲音依然飄入了她的耳中︰「如安,剛才你在和那小子說話?怎麼瞧著他有幾分眼熟?……」

「少爺,那不過就是個莊子上的普通小廝罷了,沒準平日里走過時就瞅見過一眼唄!」邊說著,也在邊把許胖子往屋里推,後面的話凌非也就听不見了。

只是那如安說的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可是那聲因卻像是受驚後難以自控的有些大的怪異,凌非皺了皺眉頭。心里只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

稍晚一點兒,日頭偏西,莊里的賓客已各自散去,凌非空閑了下來,便到了正門口幫著其他家丁小廝掃雪清道,以免那些被眾人踩踏過的碎冰渣與泥濘把道路凍的更加滑溜。

原本她並不需要干這些,只因為她總是游手好閑的樣子,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被張氏與白露搶著包辦了,凌非生怕時日長了他人覺得有異,因而也會時常找些張氏與白露見不著的活兒做,掃雪也便是如此。

不過,她沒掃了幾下就後悔了。大冷天里,算不上溫暖的太陽都退去了大半後,只剩了寒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手上生冷生冷。這會兒她雖然也裹得嚴實,但哪比的上當時在宮里的錦衣華服還有那些大毛斗篷來的暖和;眼下,她只想趕快敷衍了事了,能回屋、哪怕是回到膳房里暖暖身子也好。

如此想著,她也更加賣力的揮舞起了笤帚,還吆喝著一旁的其他小廝一塊兒幫著鏟除掃不去的冰塊,干的也算是熱火朝天的,只是一時手重了沒個控制,一笤帚把一片冰雪甩向了大門的方向。

好在這會兒大門緊閉,並無人出入,凌非吐了吐舌頭,連忙跑上了門前的台階,把那些冰渣雪塊給扒拉開去。

偏偏就在這時,大門吱嘎一聲被打開了半扇,就見一個白晃晃的身影出現在了凌非的正眼前,那一片銀狐披風在落日的余暉下散發出溫暖的氣息,以及其上那張帶著溫潤之色的玉面俊顏浮現在了凌非眼前。

凌非連忙低下了頭,躬著身往一旁退去。她原以為今日的賓客都已散去,卻沒想到這孫承直到現在還留在莊子上剛剛出來。

她有些害怕見著孫承,不止是擔心被認出那日的失態,更主要的還是她總覺得看著孫承的俊美容貌,會不自覺的以此勾勒起女子的容顏,只因那孫承即將嫁給韓同為妻的妹妹。

早在采選之時。凌非便先見過孫承之妹,然而如今她早已不記得那個名字的容貌了,只能從孫承的身上努力的回憶一二,可是卻總是把孫承的容貌重合了,這更讓凌非覺得,孫承的俊美之中,愈添了一些陰柔。

不過眼下她已經避不開了,也只能低下頭來不去多看一眼也就是了。

只是沒想到,那孫承的視線卻投了過來,並說道︰「咦,小兄弟可是日前听北疆戰事听的入迷的那位?」他好像很閑適的模樣,並不急于離去,反而站在門口試圖與凌非攀談了起來。他的身後倒也跟隨著一些下人,但主子停步了,他們自然也默默無聞的停下等候。

凌非起先還想著假意沒听見,讓他誤會以為認錯了人,畢竟小廝的穿著打扮都是公里統一的配給,只要是年紀相仿的,看起來個個都差不多。

哪知那孫承記憶卻出奇的好,見凌非未答,反而更上前了一步,又問了一句。

凌非這才不得不更壓低了頭,小聲的應了。

只听那孫承說道︰「小兄弟不必慌張,我並沒有責怪之意!且我只是個客,並非莊上的主人,你更無需懼怕與我。」他口吻很是輕松,「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應當心懷天下,無論此刻是怎樣的身份,即便為奴,也未必沒有翻身之日!遠的不提,就說當朝,孰不見那皇帝可也是白丁出身!」

他的話音不打,語氣也很是平淡,可是言詞卻讓凌非極為震撼,他這不就是在說,皇帝也是普通人的出生,沒準哪一天,又還有哪一個普通人也能做了皇帝!

凌非不由佩服他的膽大,不過或許孫承只是當他是個不太懂事、沒見過世面的小廝。

不過凌非心中雖思緒萬千,但面上還是一點兒也沒有回應的樣子,仿佛听不懂孫承的話一般。

孫承見他這般反應,好似失了點兒興致,過了片刻似乎又想起了點兒什麼,又問道︰「小兄弟是不是有親眷在北地,因而才會听到北疆戰事如此牽掛?」

凌非正想搖頭,可是她忽然想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她或許可以問一問孫承,北疆戰況究竟如何,周元的軍隊究竟能否戰勝入侵的草原部族,這也有利于她將來的計劃!而且,此時機會錯過,將來再要探知,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她猶豫之中,就听孫承略帶好奇的問道︰「可是說中了?小兄弟但說無妨。」

凌非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但忍不住小聲的問道︰「小的沒有家人在北方,只是小的當初流落在外時,曾被一位恩公搭救過一回;後來進莊子就與他分開了,他曾提過趕上了北征招募兵士,他要去投軍。因此那日听聞公子提起,小的才一時有些掛念。」

編排了個無法考證的借口,凌非也不無試探一下北地戰況的意思。

只是孫承還未答,就听身後又傳來了凌非最不想听見的那個聲音——許胖子的大嗓門!

凌非不得不放棄了與孫承的交談,依著自己的小廝身份,連忙更是往後退去。許胖子給她總沒個好印象,她可不希望有任何細微末節之處惹到了許胖子,而給自己帶來麻煩。

誰知,那許胖子卻喊了一聲︰「你!就你,站住了!說的就是你小子。」

凌非嚇了一跳,可是略微左右張望也未見他人,她想逃都逃不過了,只好停住了腳步,無奈的等著許胖子越走越近。

「別把頭低的那麼下去,爺想認個人,難不成還得讓爺親自彎下腰去?」許胖子道。

那孫承不由的笑了︰「許兄弟,這是怎麼了?這位小兄弟可是你莊子上的,怎麼連你也不識得了?」

許胖子傻笑了幾聲︰「孫大哥你也知道的,我平日里也不來這莊子上,只是這小子看著有幾分眼熟,可是我怎麼就是想不起來了!」

孫承更是大笑︰「原來如此!這我可比你記得清楚了!」孫承邊笑著邊提到了那日凌非失態之事。

許胖子這才拍著腦門連說「想起了,想起了」,更是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起凌非來,看的凌非只覺得渾身扎了刺一般的難受,真想直接丟出一句「非禮勿視」來,可惜她這會子不僅是個下人,而且還不是個姑娘家呢!

總算,這一主一客的馬與馬車都被下人牽了過來了,孫承與許胖子客套了一句,就往自己的坐騎行去了,而那許胖子似乎還想對凌非說什麼,但看了看孫承的背影抿了抿嘴還是忍下了,只是對身後的管家交代道︰「年前爺就不過來了,過些日子你派了穩妥的人把姨娘送回城里過年;還有,這小子爺瞧著不錯,給爺好好照看了,年後等爺來了再說!」

說完,他也晃動著肥胖的身子擠進了寬大的馬車車輿之中,讓車夫跟隨著先一步打馬走了的孫承而去了。

凌非一時沒明白他交代的話是個什麼意思,皺眉微微抬頭看了眼馬車的背影,卻撞見了車輿窗子後那張識得的面孔,又是如安!那張隨著馬車的離去一晃而過的少年的清秀容顏,那古怪的表情長久的盤踞在凌非的腦中,讓凌非始終難以用言詞來形容最後一眼所見的如安的神情,里頭似乎夾雜著畏懼、驚恐、嫉妒、惱恨等等的情緒,最關鍵的是,這神情這情緒,都明顯是沖著她凌非而來的!

這邊,她還未尋著答案,那邊管家已經帶著惱色遣開了其他的下人,走近了他身邊,狠狠的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腦袋,並低聲呵斥道︰「你小子怎麼也不是個安分的主兒!你那屋里出了個如安還不夠,你怎麼也巴巴的往這上頭湊呀!這下可好了,姨女乃女乃還瞧上你母親的手藝了,可少爺也是個不好說話的,你這不是給我沒事惹事嘛!」管家連嘆了三聲。

凌非不解,試著問了,可是管家哪里會回答她,倒是特意又惡狠狠的叮囑了一句︰「少爺說的話,你可不準說出去了!否則緊著你的舌頭!就連你母親那也不準說!」

凌非被迫點了點頭,依舊是滿心的困惑。

最後,管家像是自言自語的嘆氣道︰「小子,你不明白那是好的。如今哪,要找個手藝好的廚子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下可真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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