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是個聰慧的女孩子,腦子很快,心又細,加減乘除如今是難不倒她的。只是回了宮後,加上進了八月份,有日常的份例進項,又有唐貴嬪送來的東西;出項又多了些人要打賞。檳榔本就是小宮女而已,哪里真的學過什麼記賬理事,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孫綽此時閑著,亦不覺不適,自然就點撥點撥她。
主僕兩人正在南間中論著,忽听外頭小薛子急匆匆地稟報︰「唐貴嬪到。」
孫綽一聞此聲,立刻起了身。檳榔趕忙收拾了賬本,水杏進來幫孫綽理好了衣裙,方扶著迎了出來。孫綽在明間站定之時,唐貴嬪才在宮門口露了個頭。宮妃宮嬪之間的互相拜訪,並不勞師動眾,即便來人的地位再高,通常亦只遣小太監先行知會被拜訪的人,其他同宮居住者若是不曾迎面踫上,即不必出來行禮攀談。所以唐貴嬪也就直奔著萬欣宮東廂而來。
孫綽早已亭亭玉立在門內迎接,待唐貴嬪進來,便盈盈屈膝一禮,婉約道︰「貴嬪娘娘萬福。」
唐貴嬪忙親身扶起,兩人對望片刻,手挽手地進了里間。外間的菱角亦招呼了隨唐貴嬪而來的丫鬟飲茶歇息。
進了內室,孫綽請唐貴嬪坐在主位上,自己才坐,又待檳榔端上茶並點心,這才分出神來細細打量。唐貴嬪不算極美之人,不過中乘稍上。她臉孔窄而瘦,一雙丹鳳眼十分細長,眼稍上挑,鼻頭呈現出很大的鷹鉤,櫻桃小口,牙齒齊白,下巴尖尖的,五官與臉型單看都不甚佳,合在一塊兒,倒是引出別樣風情來。唐貴嬪身量不高,全身和臉上相差不多,皆是瘦瘦細細的,不像武將之後。她因從未得過隆寵,亦不太爭取,所以裝扮上亦無寵妃的傲物,只是規規矩矩的按例從之,襯出身份即可。
就像今天,唐貴嬪頭上的珠釵,只戴一只略大的單鳳,赤金打底,藍寶石點楮;余者僅僅簪上幾支顫珠蝴蝶簪,鬢邊簪上一朵粉紅正艷的麗菊。這一頭的打扮,並耳邊珍珠墜兒,手上一對紅玉鐲,皆是家常半舊的。愈發連品級都不顯了,倒果真是來找孫綽互訴姐妹之情,毫無顯擺之意。
而下首坐的孫綽,皆因妊娠關系,梳妝更為簡單,只是卷雲髻,用平常大小的珍珠簪牢牢地簪住,耳垂上附著黃寶石菱狀耳釘,手上帶著金銀絞絲手鏈,唯有搭扣下流蘇最末綴著一枚蠶豆大小的紅寶石。孫綽此時端坐著,那紅寶石便擱在左手手心,涼涼的。孫綽低頭笑道︰「先謝過唐姐姐日前的賞賜,很是救急。」
言罷便探身拜下,唐貴嬪笑著虛扶,待孫綽坐定,才和聲卻嚴肅地開口︰「孫妹妹你最是明白人。孫妹妹你如今高位重跌,既在秀觀峰那樣清冷之處,想到了我。我哪里有不幫之理呢。當時只是插不上手罷了……」
正說著,丫鬟捧上茶來,孫綽先接了,親手奉與唐貴嬪,唐貴嬪忙接了,憐惜道︰「妹妹何苦這樣伺候我呢?大可不必。」
孫綽回頭坐端,眼中很是真誠,道︰「我伺候娘娘,本就是分內之事。娘娘是看得起我,才許我稱一聲‘姐姐’。唐姐姐剛還說我是個明白人,明白人怎能仗著人家看得起,便禮數都忘了干淨呢?」
唐貴嬪將茶盞微微轉了些,笑了笑道︰「妹妹自然是最懂事的。你在那山上,遠遠的,我即便費了心思,亦無收效。到頭來,還是妹妹你自己爭氣,又與皇上姻緣深重,懷上了子嗣,得以回宮來。說到這個,我這做姐姐的,倒是禮數不周了。至此時還未向妹妹你賀喜。」
孫綽悠悠還了禮,客氣地謝過了。唐貴嬪才繼續道︰「妹妹你回了宮中,我這做姐姐的,不能說上什麼話。妹妹你高位而下,那些奴僕們狗眼看人低的,怕使妹妹在生活上受困。姐姐再不濟,亦有些份例和積蓄,能幫著妹妹解了這個,這才心安。」
孫綽點頭再謝,口中稱贊道︰「姐姐總是這樣的細致周全。全心全意地為我想著,妹妹感激不盡。」
唐貴嬪唇邊蕩漾著柔和的笑意,只低頭飲茶,水面上映著睫毛忽閃忽閃的,仿佛在思考什麼。半晌,她擱下了茶盞,喚過自己的丫鬟,道︰「杜若。你出去將帶來那些衣裳首飾,分給孫寶林娘子這邊的姑娘們。」
一直在里間服侍的檳榔略略抬頭,孫綽亦正望向她,兩人眼神一對。檳榔便順從地福下,謝唐貴嬪的賞賜,接著就跟著名喚杜若的丫鬟掀了珠簾出去。孫綽與唐蕊兒兩人,都坐在炕上,並不言語,只靜候那丫鬟腳步聲遠了。
唐貴嬪放下帕子,第一次執起孫綽的雙手,長嘆了一聲︰「你受委屈了。」
這一句委屈,竟生生觸了孫綽的心弦。幾月有余,孫綽這從帝後之位重重跌下至今,所見之人,除了貼心的娘家丫鬟緋玉與緗玉二人之外,旁人皆把這無妄之災看作罪有應得。孫綽無處相訴,亦無處責問辯解,只能獨自委屈著。而那旁人又皆視為理所應當,更讓她如鯁在喉般地難過。今日唐貴嬪這一句提起,她心中就像洪水毀了大壩一般澎湃,不能抑制。她不曾抽出手來,淚水便盈滿眼眶,隨著哽咽簌簌而落。一時一丁點的言辭竟也不能措出。
唐貴嬪握著孫綽的雙手,她的手雖一樣干瘦,卻似乎溫暖有力。她專注地注視著孫綽,不出聲地安慰她。任她抽泣了片刻,才暗啞道︰「我知道你必然憋在心中甚多,只是事已至此,哭這一回,也算是發出來。」
孫綽這才抽出手來,攥著帕子將面頰上點點淚光拭去了,再推上眼角,只是心中鈍痛被揭開,一時難以止住。唐貴嬪望著她,不由得又長嘆了一聲︰「外臣做了些什麼,你我姐妹哪里能知道。你在山上,必然是精誠所至地祈禱,連累至此……」
說著便不能說下去了,唐貴嬪再嘆了一聲。孫綽勻了勻呼吸,悵惘地沙啞道︰「皇上的聖旨說得明白,孫氏一族結黨營私,權謀賄賂,苟且外官,大不敬。這樣的家族,女兒自然是不通情理,不懂良知之人,怎能母儀天下呢?」
孫綽的話說得平白如水,就像每日她起身必要飲的那樣,清澈見底,毫無遮擋與修飾。她那樣擲地有聲地總結出聖旨上孫氏一族的重罪,字字銘刻于心。唐貴嬪只看的出她眼眸望的很遠,卻不曾聚焦一點。孫綽這樣怔怔的一瞬,自己便回過神來,抿了抿嘴唇,自嘲笑道︰「這些我都是知道的,算不上連累。」
唐貴嬪搖了搖頭,仍伸手握了孫綽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冰涼而無血色。唐貴嬪才道︰「妹妹你最是聰明之人,必要听姐姐說說這緣故才是,不該自棄的。」
孫綽望著她,點頭︰「姐姐直說就是。」
唐貴嬪溫和地絮絮道來︰「妹妹的娘家,原本不是高官。雖有人在朝,仍是商賈為主吧。想來,若不是皇上與妹妹家一段前緣,妹妹亦不必來這里。」
孫綽听著,垂下眼眸,微微一笑。唐貴嬪亦是笑了︰「妹妹登上後位,皇上便大加封賞妹妹娘家之人。妹妹你比我清楚。而咱們現在杜貴姬的娘家,是三代重臣,杜貴姬之高祖,曾祖,祖父,都入過內閣為輔政大臣,權高位重。這位杜娘娘的門第,是你我姐妹都不能相比的。」
孫綽認真地聆听,細細回想,並不插言。唐貴嬪仍是徐徐得慢講︰「可這杜家,先帝時與現如今的瓊貴太妃娘家勢力十分交好,得罪了皇上,亦失了臉面。故皇上幾年來並不重用杜家,那杜貴姬亦只有選秀入宮,從那五品的婕妤一點一滴封賞到如今二品的貴姬。」
孫綽拭去眼角最後的淚水,方覺雙眼干爽了些,仍是傾听不語。
唐貴嬪飲了一小口茶,只潤了潤咽喉,才道︰「幾年來,皇上重用妹妹的娘家。而孫家畢竟人口稀,為官者更少,從前的朋友亦不多。可那杜家,根基深厚非常,滿朝朋黨。景隆朝這幾年漸漸穩定,皇上亦要顧及權衡多方,不能過于偏袒了誰。而孫家是新生之力,杜家自然不能被分割勢力,頻頻角力。一山不容二虎啊,妹妹。」
「听姐姐說了。我才全然明白了。」孫綽落寞道,不由自主地手撐在太陽穴上,覺得無力又無奈。
唐貴嬪憐惜地輕嘆了一聲︰「妹妹,朝中盤根錯節,牽一發就要動全身。皇上亦有許多難處和考慮。」
孫綽又是輕輕點了點頭,模糊道︰「我亦懂得了。」
唐貴嬪頓了頓,方安慰道︰「姐姐今天來說這話,並不是故意挑起妹妹的傷心事。這**之事,也不與朝前相干!我來,只是說些與你明白緣故。而更要你明白的是,皇上是不曾厭惡你的。你的位跌是朝中的牽連,並不是皇上厭惡了你。」
孫綽喉嚨干干的,道了聲謝。唐貴嬪緊追了道︰「咱們的皇上,是有情有義的人。妹妹的娘家,皇上亦照顧了女眷,在郊外賞了宅子,你亦不必傷心擔憂太過的。妹妹你自己更不該自暴自棄,將自己拋在這深宮中啊!」
孫綽起身來,彎下腰身,重重地一拜,嗚咽道︰「多謝姐姐開解與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