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我們是府里送年例的!」僕婦拍得很用力,每一下都讓門扇大幅度搖晃,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她很惱火,院外這麼大場面,里面早應該听見了,那女娃卻坐在窗下一動不動。
「難道是個聾的?」僕婦拍了兩下就不拍了,順著木板縫向內張望。
「哎喲,阿桃姑娘可不聾,和她爹在院里說話,你一句我一句,口齒伶俐著呢,今兒不知是怎麼了。」胖大嬸瞄著春紅說。
本以為府里不想認呂毅父女,只是顧及名聲不好拒絕,看那兩三天就會送到的年例,一個月也不見送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所以嘴上更加沒有把門的,一心想將人氣走,結果不來則已,一來就是大夫人的貼身丫環,正後悔,卻見春紅眼里似有一絲不悅,又有些拿不準了,便出言試探。
只見春紅笑了笑,嘴角帶了一絲明顯的嘲諷。
胖大嬸看得清楚,心里便有了譜,推了豐兒去拿小杌子,自己挨到院門口,用大木勺子狠敲了幾下門框,義憤填膺的說︰「看看,都看看,人家走這麼泥濘的路來送年例,卻被阻在外面,這成什麼事?一樣的上門討生活,拿什麼千金大小姐的架子,誰知是哪兒蹦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
這話說得有些過分,放在別的孩子身上,總有人看不過出來反駁兩句,但是放在阿桃身上,圍觀的人卻只是互相看看,連個哼聲都沒有,這都是因為呂毅太不會做人︰搬來一個月,不竄門子,不和人主動搭話,時間長了,給大家一種他看不起人的印象,當然沒人願意幫他出腔,胖大嬸見狀,說得越發難听。
春紅看了胖大嬸一眼,沉了沉眼皮,心里卻是高興,這時豐兒拿來小杌子請她坐,她含笑謝了,順便仔細的看了看眼前的丫頭,圓臉細眼,塌鼻小嘴,說不上好看,但也不難看,身子骨壯實,一看就是好生養的那種。
不由心中一動。
大小姐嫉妒成性,不是好相與的,與外人斗不在行,對付自己人卻極有手腕,她的身份充其量是個通房,完全處在大小姐的掌控之下,能不能好皮好肉的到達洛陽都是個問題。
如果換個好拿捏的主子……
春紅的目光刷的亮了,接過小杌子,親切的和豐兒話起了家常。
胖大嬸狂喜,給了豐兒一個眼神,人挨到僕婦身邊,搶著幫拎包裹,到手覺得比她家的年例包裹要沉,不由心里有了氣,又數落起來了,「……喝水要燒開的,粥要煮爛的,硬饃入不了口,得吃上好的點心,她那八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爹也慣著,成天供祖板兒似的!」
阿桃出了空間,正听胖大嬸說她,看著院門外那個指指點點的大木勺子,覺得有些困惑,平時胖大嬸是會指桑罵槐,但不會像現在這般堵著門口罵。
瘦弱的小姑娘,還沒有門板高,靜靜的掃視。
圍觀者中起了議論聲,印象中阿桃是個晦氣的病女娃,那臉黃得嚇人,看到家里的孩子在這附近玩兒,他們都要喝斥兩聲,這才多少天,竟然完全變了樣。
「哼,才出來,可真是知禮的千金大小姐!」胖大嬸啐了一口,將包裹還給那個僕婦,。
阿桃不理胖大嬸,平靜的目光落在幾步外打扮得最顯眼那個女子身上︰那女子姿容艷麗,梳著垂環髻,衣袖窄小,裙裾七分,是丫環的打扮,但頭飾帶金,衣料考究,神情中有種掩不住的優越感,便判斷是很有體面的大丫環。
此時,那女子正和豐兒說著話,好像沒注意到她。
不管她是不是故意晾人,確實是自己耽擱了,真正原因又無法解釋。
阿桃笑了笑,歪著頭,很有耐心的靜靜的等待。
春紅可以很自然的繼續話題,但是豐兒就不行了,眾目睽睽之下,神色和語氣都極為不自然,眼神總往自家娘那邊溜,幾句話之後,春紅便覺得沒意思,抬頭看向阿桃。
阿桃沖她抱歉的一笑,將院門完全推開,做了請的姿勢,「剛才犯了毛病,眼前一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知你們等了多久,真對不住,快請進來坐,我爹一會兒就回來。」
她長得瘦小,比豐兒矮半頭、瘦兩圈,還有些泛黃的皮膚薄薄的一層,包著巴掌大的小尖臉,打著補丁的衣服下,好像里面只有一根細竹竿撐著,脆弱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這樣的孩子站在那里,還是犯了毛病才沒開門,現場的風向立時變了,胖大嬸也識趣,拉過豐兒,退到人堆里看熱鬧。
春紅回以一笑,不得不說,這位小姑娘確實有點兒與眾不同,不畏生人,神色大方,言語從容,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氣勢,是豐兒不能相比的。
不過,那又如何。
她眼神閃爍著,目光在那些補丁上停了停,想到眼前是一位正經的小姐,活得還不如府里的粗使丫環,更遠遠不如她,心底就生出一股飄飄然的感覺,連話也不願意直接說了,帶著笑,輕輕的斜了僕婦一眼。
僕婦接到眼神,立刻就陰陽怪氣起來,「我們是奉命來送年例的,在你這兒已經耽擱了一會兒,就不進了,昨夜雨水大,夫人早起就惦記,說後街這里住的都是呂府的親戚,特意吩咐我們看看,咱們老爺是堂堂的郡守,不能讓投奔來的親戚住塌房子!」
在周圍的刻意討好的贊嘆聲中,僕婦嘴角一撇,配合著很有氣勢的話尾,將手里的包裹一擲。包裹落在門邊的小水窪里,泥水濺到阿桃的鞋上和褲腳上,里面有什麼硬東西重重撞到破爛的門柱,互相之間發出金屬交鳴的聲響。
「喲,有水,可了不得,包裹里細面和葛布。」僕婦一拍大腿,說這番完話才慌忙上前一步提起包裹,褐色的泥水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阿桃看了看鞋面和褲腳上的泥點,又看了看歉意虛假的僕婦,黑黑的、亮亮的、像浸在冰水里的黑耀石般的眸子一轉,又看向了春紅。
那平靜中略帶著冷意的眼神,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就像身在局外的老看客,知道戲的起承轉合,知道下一個出場的是誰。
她才多大……
春紅微微有些吃驚,看向僕婦,忽的沉下臉來,作勢斥責︰「你是怎麼做事的,生生壞了大老爺的一片好意!人家怎麼說也算是小姐,還不道歉?」
僕婦沖著春紅恭敬的曲了曲膝,領了教訓,轉身面對阿桃,眼底滑過嘲諷,訕訕的一笑,抬手就打自己一巴掌,是虛打︰「姑娘別傷心,布髒了洗洗曬曬,不耽誤做衣裳,細面也就髒了點兒底,不介意的話也不耽誤吃,糧食都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你說是不是?」
阿桃看著僕婦,看了二三秒,微微一笑,裝出思考之後沒有想通的疑惑來,慢慢的道︰「為什麼要傷心呢,衣是身外之物,至于粘泥的細面,要是計較這個,誰還能吃得下飯,你想一想,糧食是用什麼施肥長出來的。」
頓了一頓,給大家留下思考的時間,「你再想一想,不管什麼人,就是長相月兌俗的美人,也要食用這樣長出來的五谷雜糧,我這不過是多了些土罷了,怎麼會介意,你說是不是?」
她眨著長而微卷的睫毛,又看向春紅,「我說得可對?」
這時,不知誰家的孩子如此配合,將思考後得出的答案很突兀的喊了出來,是糞,是糞!
春紅動了動嘴唇,恰好不遠處有人出來倒夜壺,她就覺得胃里轟的一聲,好像已經聞到了那種味道,那「想一想,再想一想」的話,就在她腦海里晃呀晃,越想胃里越難受,漸漸的,她變了臉色,猛的掏出手帕按在嘴上。
僕婦顧不得包裹,往地上一扔,快速挨到春紅身邊,一面叫著了不得了,一面將人扶進了院子,吩咐阿桃,「快,快去倒點水來!」
還用我去倒水?
阿桃看了看在家長示意下爭相進院的女孩子們,人人都想巴結,反而堵在門口一個也進不去,不知那個被擠著了,尖聲叫痛,就有婦女沖上去亂拉,一時就亂了套,阿桃知道自己身子單薄,忙閃到一邊。
撞壞了就要請郎中,請郎中就要花錢,家里已經沒錢了,她撞不起。
阿桃迅速後退,轉身間,看到胖大嬸正賊頭賊腦的去抓包裹,不由得又氣又笑,「你這是要幫著提進去麼?」
胖大嬸剛起身,就迎上一張帶著笑意的小臉,那是一雙黑得透亮的雙眸,帶著一絲揶揄之色,胖大嬸有些心虛的笑了笑,「是啊,是啊,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身子怎麼能拿得動。」
「那謝謝啦。」阿桃露出整齊的小白牙。
「鄰居住著,還論這個。」胖大嬸滿臉堆笑,拎著包裹,又胖又壯的身體左右一拱,直接在堵門口的人群里拱出一條路來,將豐兒一把推進院門。
「你說放哪兒?」胖大嬸回頭問。
「掛……」阿桃想說掛在院門上就行了,沒想到胖大嬸已經大踏步進了院,邁了兩步,突然間舉起大木勺子,喊了聲「我的粥」,將還在滴著泥水的包裹往阿桃懷里重重一塞,轉身便走。
阿桃怔忡,知道自己這付小身板肯定架不住,剛想後退,包裹已經挾勢入懷,眼見要落個重物壓身倒地的下場,斜里突然伸出一支細細的黝黑的胳膊,將那包裹穩穩的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