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阿桃站穩了,惱火的看了一眼胖大嬸的背影。
呂毅也看了一眼,卻沒有追上去,而是將手里的點心包提了提,帶著商量的語氣︰「阿桃,還是算了吧,咱們進去,這點心剛出籠的,軟著呢。」一付息事寧人的模樣。
經過這三十天的相處,阿桃知道呂毅生性老實,加上自己也沒怎麼樣,找上去不好理論,便點了點頭進了院,私下里卻將胖大嬸列入黑名單。
春紅站在桃樹下,臉色略有些白,拿白帕的手按在胸口上,她右邊,豐兒正舉著一碗水,她搖頭不肯喝,一臉的嫌棄,她左邊,僕婦正在給她拍打後背。
僕婦看到呂毅,伸手一指著阿桃,「你家姑娘好一張伶俐的嘴——」
春紅皺眉打斷,「我已經說過了,人家再怎麼論也是個小姐,莫要多言。」話是說給僕婦听的,眼楮卻看向呂毅,瞟了兩眼,在那身打補丁的衣服上一轉,眼里就多了點不加掩飾的不屑。
呂毅不管別人怎麼看他,許是這樣的目光見多了,沒有什麼反應,木訥的賠著笑臉,將點心交給阿桃,又將包裹放進屋里,拿出一個小杌子放在春紅前面,「這位姑娘,坐會兒。」
春紅揮了一下手帕,像是在趕什麼髒東西,阿桃眉頭一跳,目光發冷,呂毅好像有感應似的,看過來,沖她慈愛的一笑,臉部削瘦的線條頓時柔和起來,「病還沒好,這里風大,進屋去吧。」
阿桃猶豫了下還是進屋了,除了口舌之利,她現在做不了什麼,而這種時候,口舌之利是最不靠譜的,沒有實力,舌燦生花又能怎樣,本來就吃人的嘴短,逞一時之氣,到頭來向別人賠笑的還不是她這個半路的爹?
錢,有錢才有底氣!
阿桃扭著眉頭,進屋換了條干淨的褲子,鞋子沒有換的,找了塊抹布將上面的泥擦掉,然後躺在床上,一邊慢慢啃著熱乎的軟饃,一邊想著發財大計。
這一吊錢是兩人一年內能掀開鍋的保證,自然不能都拿出來作本錢。
幾百錢能做什麼呢?
種植就不用想了,那是有了大錢之後的事;藥店茶樓繡坊香脂鋪之類的也不用想了,先不說懂不懂,沒本錢就否定一切;養殖也不太可行,一是她沒經驗,二是院子太小,頂多養幾只雞;做小吃出攤?她這付身體支持不了,呂毅又經常出工……
想了半天,竟沒有一項特別合適的生財之道,按她目前的狀況,最好是成本小、見效快,允許失敗,不需要特殊設備,不需要多少人力的。
只是,哪有那麼好的事呢?
阿桃在這邊絞盡腦汁,僕婦在那邊滿院絮叨,講大老爺的心善,講做人應該感恩,將阿桃的所作所為上升到不知恩圖報的層面上,話里話外讓孩子出來道歉,期間好幾次走到外屋門口,故意加大了音量。
呂毅蹲在牆邊,盯著一個土塊發呆,無論听到什麼都嗯嗯兩聲,踫到問話就抬起頭,露出憨厚的賠著小心的笑臉,說句小孩不懂事,莫要跟她一般見識。
反正就是不叫阿桃出來道歉。
春紅時不時斥責僕婦說話無禮,過了一會兒,大概她都覺得無趣了,彈了彈衣袖上不存在的土,邁步便走。
僕婦斜了眼欲起身的呂毅,「哎喲,您是老爺,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哪里擔得起,快別送了,告訴你家姑娘一聲,那事千萬別介意啊!」說著話,恨恨的往窗戶里瞄了瞄,追著春紅去了。
屋里的阿桃听見腳步聲遠了,沖外吐了吐舌頭。
至于呂毅,還是那付模樣,你說不讓送,真就不送,剛起了一半的身體又蹲下了,讓慣于話里帶刺的僕婦頗覺得無力,嫌棄的哼了一聲,甩門而去。
一直扒著牆頭上看熱鬧的胖大嬸暗罵一聲呆驢,沖著自家姑娘大喊,「豐兒,快送送你春紅姐,指條干淨的道兒,一直送進府里去啊。」
人都走了,呂毅起身閂上院門,也不提剛才的事,打開火爐上的陶罐,看了看里面的粥,端起來走向屋子︰「阿桃,藥吃了沒,這粥正好,趁熱喝碗粥,你想吃點啥,爹下工給你買。」
「等等,別進屋!」阿桃突然起身,嗖的跳下床,就見一道藏青色的影子飛快的出了屋,上了凳子,不知從門上拿下了什麼。
然後屋門大開,露出一張笑嘻嘻的小臉,手上一個磚頭大的黃土塊子,如果砸到人,砸不壞,但也夠疼的。
呂毅無奈又寵溺的一笑,「大宅門里的下人慣會捧高踩底,不用放在心上。」
「還以為她說來勁了會進屋呢,算她走運。」阿桃想象土塊砸中僕婦的情形,嘿嘿笑了兩聲,扔掉暗器,邊舀水洗手邊道︰「其實那個僕婦挺可愛的,什麼都掛在臉上,不像某些人。」
呂毅若看了眼隔壁的方向,抬腿進了里屋,一邊盛粥,一邊說著一天的安排,「下工後去趟藥鋪,再開七天的藥,然後去趟醉仙居,買你最愛吃煙燻鹿脯,這都好幾年沒有吃上了……」
長安是州府,物價很高,米貴,肉更貴,三百錢能買一斛米,卻只能買一條巴掌寬的豬肉,對普通人家來說,一年不知肉味是很正常的事,鹿肉更是肉中之肉,就是貴族也不能當日常食物來吃。
半根筷子大小的鹿脯,可能一百錢就沒了。
堅決要推掉。
阿桃咳了一聲,眼見呂毅說著說著,又要露出那種歉然和不忍的神色來,趕緊將點心包推過去,「爹,不用抓藥了,鹿脯也不要買,我想……」
本意是打岔,卻不知道那只雞爪似的小黃手,更引起了呂毅的傷感,眼圈刷的就紅了,他掃了一臉那中指上烏突突的戒環,掩飾性似的一拍腦門,「看看你爹這個榆木腦袋,閨女長大了,當然不能只喜歡吃的……,等你大好了,爹帶你去商肆逛逛,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那還能剩下錢嘛!
阿桃轉轉眼珠,決定先從藥錢下手,嘟著嘴,很認真的說,「爹,我昏迷的時候,可是夢見了一個天上飄下來的仙人呢,一身白衣,站在半空中,身邊飛著亮晶晶的桃花,他知道我叫阿桃,對我笑,還告訴我要苦盡甘來了,身上的病頂多一個半月就會好,你看,這不是真的好了麼!」
「有這回事?」呂毅瞪大了眼楮,有些激動看著阿桃,嘴唇直顫。
那不平靜的模樣嚇了阿桃一跳,蠕動著嘴,「……有、沒有,怎麼?」
呂毅呼出一口氣,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來,看得出來那段回憶並非完全美好,眼中帶著些許苦澀,「你出生的時候,院里的桃花全開,紅得驚人,盛得驚人,都說沒有見過那麼驚人的桃花,一朵擠一朵,長得特別有精神,夜里就好像帶著光似的,你娘就叫你阿桃,後來……」
他看了看桌對面的阿桃,想說什麼又沒說,「依你,依你,這藥先不抓了,等過兩天看看,要是還沒有什麼起色,咱們再去抓藥,這次要能去了病根,爹帶你去還願,好好謝謝夢中的神仙。」說著舒口氣,仰脖喝了大半碗粥,像喝酒似的,完了還咂了一下嘴。
「爹,那個鹿脯也不要買了,我有個想法……」還沒開口說,呂毅就一疊聲說,「依你,都依你。」
缺少父愛的阿桃很喜歡這種被寵的感覺,笑著喝了幾口粥,慢慢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留出五百錢不動,留出三百錢抓藥,一百錢是這個月的生活費,還剩一百錢就是她的創業資金。
「爹,這一百錢女兒想買……」其實買什麼還沒想好,阿桃舉著一根細細的手指,目光無意思識的掠過桌面上的點心,忽然心里一動,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能射出光芒來。
怎麼就沒想到呢。
這有條現成的生財之道︰蛋糕啊!
這個時代肯定沒有蛋糕,現在有細面,只差糖和雞蛋,糖可能會很貴,但也不至于五十錢買不來一小把,她做出的蛋糕不敢說最頂尖,絕對比桌上這種點心要強得多,不管怎麼樣,這主意經得起失敗。
這樣想著,仿佛看到了百錢變千錢、千錢變萬錢的情景,阿桃的目光仿佛都是金色的,盯著點心,嘴巴笑得久久合不攏。
呂毅不知道阿桃在想什麼,只是看見這樣的女兒,他就打心眼里高興,笑著將點心推給阿桃,喝下另一半碗粥,嘆道,「阿桃懂事了,依你,都依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爹都支持!」
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直到拿著工具出門時,高興得腳步還是飄的。阿桃也高興,露著小白牙,抖開呂毅洗好的衣物,就著陽光和清風晾在竹竿上,然後鑽進屋數錢。
有句話叫「計劃沒有變化變快」,有個詞叫「樂極生悲」,她正抓著嘩嘩直響銅錢傻笑,外面就傳來無禮且急促的拍門聲, 的催得人心神緊張。
「開門,開門,要債的!」
阿桃一愣,將錢裝入罐里,放進挖好的土坑,飛快的填好土,又踩了兩腳,拉個小杌子放在上面。外面的拍門聲又急又重, 的好像敲在了心髒上,她急步轉過還在滴答著水的布料,就見院門外立著一個壯實的身影,晃動的門板後是一張不善的臉。
饒是有二十四歲的神經,阿桃還是有點害怕了,不用刻意,也有了孩子般的怯態,藏青色的身影不再往前走,「我爹不在家,我不能給你開門,你有什麼事等他出工……」
「找你也一樣!」那人不等阿桃說完,竟直接伸手指拔開門閂,推門就進了院,破木板猛撞泥牆,土碴嘩嘩掉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