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中的商肆,沒有了白日里的喧囂,天水閣輝煌的燈火,也照不亮這三百多米的繁華路。
灰蒙蒙的小胡同里,走來兩位年紀不大的小郎,追趕影子的腳步輕松和愉快,他們以極低的聲音交談著,進了一座隱隱飄著樹漆味的小院,嶄新的門扇開合間,飄出了濃濃的飯菜香和麥香。
李娘子往外面警惕的掃了一眼,閂上門栓,回身就拉著阿桃的手仔細的瞧,瞧見那張小臉不僅沒有病色,反而皮膚好似更瑩潤,眼楮水汪汪的幽亮有光,不由得有些怔忡,看向李永年︰這哪是三天不吃不喝的模樣。
阿桃就笑,低低的道︰「嬸子放心,不是真的病了。」
李永年看了看阿桃,眼底閃過一絲探究,不過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轉身帶路。
阿桃卻比他們走得都快,幾乎用跑的,欣喜的參觀她的設計,就見一個淡青的影子從這屋飛到那屋,腳邊滾著一個白茸球,不管是快是慢,是前是後,總是跟在腳邊半尺處,就像有繩子在拴著,更讓人吃驚的是,它好像能听懂阿桃的話,讓停下就停下,分明是個靈獸。
靈獸識人,靈獸擇人,靈獸應運。
傲慢烈性的烏騅馬肯親近,稀罕的小白狐認為主,阿桃這孩子……,李娘子不知這些意味著什麼,那只有相士能看能出來,但不妨礙她用有些畏懼的目光重新打量那個歡樂中的小姑娘,她和大多數人一樣,是極信這些的。
阿桃不知道有人在給自己戴高帽,其實戴上也不冤,她可不就是應運而來的,她有使命在身,還是大得嚇人的使命,說出去會被人認為是精神病的那種使命,做起來更是難于上青天,蚍蜉撼大樹般,差距大到阿桃現在根本不去想。
此時,她正站在自己的房間里,順著窗口能看見那株長勢喜人的葡萄架,有二十多名匠人,還有充足的銀兩,竹片地板也鋪上了,踩上去有種溫暖的踏實感,她用力踩了兩下,又往那張大木床上一坐,用手按了按,晃著兩條腿,滿意的點點頭,感慨道︰「再有一個沙發,再有幾個藤椅,再有一雙拖鞋,對了,還要幾個大抱枕,那就有點兒家的味道啦」
小白就像是阿桃心境的反應,突然發了瘋,嗖的跳上阿桃的肩膀,又順著後背下去,眨眼間又從肘窩里冒出頭,黑漆漆的眼楮溜溜的一掃,再眨眼又出現在另一個肘窩里,樂此不疲。阿桃怕癢癢,卻又不敢高聲,院子東牆那邊就是伙計們住的後罩房,聲音太大能听見,所以只好憋著笑,憋得小臉一片緋紅。
沙發?拖鞋?又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李永年靜靜的站在門外,嘴角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李娘子過來招呼吃飯時,兩人已經討論起酒坊的事。
阿桃把胳膊肘支在案幾上,上身向前探,臉上有沉思之色,想起什麼來,那細細的手指就點在木板上,發出輕微的響聲,李永年就坐在對面,桌上鋪著桑皮紙,握著毛筆認真記錄,時不時說上一兩句,表達自己的意見,溫暖的燭光在離得很近的兩個額頭之間搖曳。
蒸餾的餾字,李永年不會寫,毛尖在紙上頓住。
阿桃還在托腮興奮的說著︰「……如果美酒大賽進了前三名,這些就可以放心的實施了。那種蒸餾鍋蓋,不要在這里訂做,去東西市找匠人,也別說是酒坊用的,這蒸餾的原理就是一層窗戶紙,捅破了誰想想都能弄明白,咱們還要靠這個賺大錢呢」手指尖磕在案幾面上,接著又舉起來,「對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蒸餾伙計的人選問題,必須要可靠,不會泄密的,你說……」
這才發現李永年有些恍神,伸頭再看那張紙,不由抿嘴笑了,拿過毛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餾字,李永年的目光停在那個字上,有些幽深,阿桃趕緊解釋,「蒸餾之法是我听那個瘋爺爺說的,反正是有關吃喝的,就用這個字代替吧。」
其實李永年恍惚的是別的,咱們還要靠這個賺大錢呢,咱們,咱們,咱們,簡單兩個字,听著比那跳動的燭光還溫暖。
他笑了笑,拿過筆來邊寫邊道︰「美酒大賽不用太過擔心,行會里已經放出消息,名士評委確定有五位,是嵇康、桃公子、王尚、杜七郎,呂安,就算是王尚和呂安從中作梗,還有另外三人……」
「等等,呂安是誰,他和郡守呂巽有關系?」
「他是呂巽的胞弟,幾年前去了洛陽,跟著嵇康在山下種地耕田,屬于放蕩不羈派的名士。」說著想到什麼,眼里流露出一絲不屑︰「他哪里是真喜歡種地,不過是想借嵇康那棵大樹,為自己積累名聲罷了,最終的目標還是朝堂,目無禮法都是表面……」知道自己說遠了,又把話題扯回來,「你放心,他為人高傲,不會听從內宅婦人的指使,和王尚也不是一路,關鍵得不到什麼好處,就算他不公正,但這次的主評是嵇康,他是真正喜歡美酒的人,和小仙翁是莫逆之交,肯定會公正評判,咱們的勝算很大。」
阿桃聞言松了口氣,雖然她有做兩手準備的打算,可是看到這個溫馨的小院,打心眼里不願意換地方。
兩人從小院的南門直接進到酒坊,掌櫃正在院里等著,其他人都支開了,牆角堆著刨花和碎木塊,穿堂里放著上下鋪的半成品,還有不少案幾和台櫃,造型都有些奇怪,空氣中飄著更濃的樹漆味,他看見公子打扮的阿桃,愣過之後過來見禮。
阿桃被接進呂府,他听到消息後直犯愁,若是一切進入正軌,都不用東主在,只要按月報賬就行了,可這是百廢待興的時候,而東主小姐又是個不按常理出拳的,他一點也模不著頭腦,根本無法主持局面,當下欣喜的道︰「小姐,您可來了」
穿什麼衣服行什麼禮,阿桃受了小多的感染,喜歡扮演秀,當下廣袖飄飄的抱拳還禮,連聲音也放低沉了,指著李永年道︰「我不在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全權代表,有什麼事你問他。」想到呂毅那邊需要用錢打點,又道︰「支取銀兩方面,只要能保證酒坊三個月的基本運轉,不管多大數目都可以。」
那這位小哥兒以後就是二主子了,掌櫃連忙施禮,改口叫了一聲李公子。
阿桃此行目的達到,邀請掌櫃到小院里一起吃飯,李嬸子知道阿桃受了苦,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豬肉雞肉魚肉,碗碗油亮,雞湯里還放了參,恨不得讓阿桃一頓補回九頓的,聞到那參湯味,懷里的小白蠢蠢欲動。
「還好不只是吃五十年的紫丹參,人參炖雞還是能供得起的,話說我的壓力小多了。」阿桃吃得肚滿腸圓,走路都有些艱難,嘀咕著到了廚房,抓起同樣肚滿腸圓的小白,往懷里一塞,看了看天,嘆了口氣,很不情願的嘟起嘴︰「……得回去了。」
蒙蒙月色里,一輛馬車從酒坊出來,又拐到後街的小胡同口,然後順著杜門大街向北行,街上行人不多,車馬也不多,這樣的寂靜里,前面五十米遠處暴起的喝斥聲,還有接下來的慘叫聲,被放大了好幾倍,听起來尤為刺耳和驚心。
慘叫聲和哭叫聲不是一個人發出的,是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听著聲音年紀都不大,還有童音在哭喊救命,喊壞人別打哥哥姐姐。
撕心裂肺的稚女敕的尖聲,像針一樣扎向馬車,在半途中卻突然消失,阿桃坐不住了,猛的掀起車簾。
燈籠和火把照亮了現場,幾輛豪華垂絡的朱輪馬車停在路中,三十幾個護衛簇擁在兩邊,最前面馬車的簾子是拉開的,兩邊各站了四位衣著鮮明的丫環和婆子,由于里面的人坐得太深,看不見容貌,只能看見一角繡了金銀線的紗裙。
馬車前面三米處的地面上,趴著四個衣著破爛的孩子,大的有十一二歲,小的只有三四歲,少年已經被打得滿身是血,正瘋狂的撲向一個拎著孩子要往地上摔的護衛,那孩子的嘴死咬著護衛的手腕不放,阿桃看到他的眼楮瞪得溜圓,像被天敵盯住的小獸,充滿了絕望的害怕和勇敢,還有個小女孩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坐在地上直哆嗦,不停的喃喃叫著爹娘。
有慢慢圍過來的路人,但是一看那陣勢就知道是貴族,都停在十米開外不敢過來,只敢小聲的議論和憤怒的盯視。
「停車」
阿桃最受不了那叫著爹娘的聲音,好像叫到了她的靈魂里︰生病了,過節了,開家長會了,別人的煙花燦爛,別人的闔家歡樂,她只能躲起來,在無人之處,也是那般抱著腦袋,喃喃的叫著爸爸媽媽。
她的聲音剛落,馬車已經停了,李永年跳下車,落地無聲,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絲異樣,「你在這里等著。」
他說話時沒有回頭,阿桃看不到他的臉,但能感覺到那拎著馬鞭的背影里含著一絲怒氣,他一步下走向那混合著淒慘哭叫的燈火,身後拖出長長的灰色影子,龐大而有氣勢,也沒見走得很快,卻馬上就到了場中,那個摔孩子的護衛只覺得身後有風,下一秒手上的孩子就沒了,愣神間被沖上來的小乞丐用頭撞了肚子,氣得他哇哇直叫,嗖的抽出腰刀,只是刀還沒抽出來,臉上就挨了響亮的一鞭。
這群人定是平時沒有人敢惹的,見是一個普通少年,都不可置信的瞪圓了眼楮,紛紛的抽出腰刀。
馬車深處有道目光,先是在李永年的臉上和身上掃了掃,又將目光投向他身後,那個方向有個俊俏的小公子正匆匆而來,臉上帶著關切之色,青色的折角巾,青色的廣袖袍,臉如帶露美玉,唇若清晨桃花,有著上層士族最為欣賞的陰柔之美。
那道目光刷的雪亮︰好一個俊俏的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