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娘臉色憔悴,黑眼圈濃重,顫動的目光里還帶著昨夜經歷留下的驚懼。
阿桃端坐在軟榻上,披著半身絲雨似的晨光,靜靜的瞧著她,繁復寬幅的雪色金邊裙裾在身下散開來,如同盛開的白蓮。
那雙明亮的眼楮里沒有任何波瀾,讓人瞧不出她那句問話是惡意還是善意,還有她究竟知道多少。
研娘垂下眼皮,對于該不該說真話,心里有些猶豫,昨夜她在大槐樹下被兩個丫環顫著聲叫醒,身上已經涼透了,小木箱就在身邊,鎖也是完好的,四下里沒有一個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昏過去的,只覺得腦袋疼,主僕仨人慌張的把坑添好,哆嗦著回到房里,沒有遇到一絲阻礙,如今這木箱藏在被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
難道被阿桃發現了?可她發現了為何當時不現身?
研娘在這邊左邊右想,阿桃看了她一眼,起身推開暖閣的窗戶,正在不遠處檐下狼吞虎咽四只汪汪,歡叫著擠到窗下,粗壯的大尾巴不知疲倦的搖動,黃綠眼巴巴的瞧著阿桃,那樣子和凶狠一點也不沾邊兒。
阿桃咯咯的笑著,把手伸出荷包里,其實卻是從空間移出了一截人參,分成四份給它們,挨個模了模頭︰「你們都是好樣的。」
大狗的口水聲太過響亮,引起了研娘的好奇,「阿桃,你喂的是什麼,剛才我從正屋檐下過,可是看見它們在啃肉骨頭。」湊過去一看,不由得一驚︰好嘛,是半根比壯漢拇指都要粗的鮮人參。
這才想起人家阿桃有個日進斗金的酒坊,是個有錢的主兒,根本不會在意母親留給她的小木箱,想到自己不能隨便出府,拿東西去當鋪換錢還要求人,與其求那些沒有立場的婆子,不如求眼前這個堂妹,拉了拉阿桃的衣袖,坐在榻上將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這貴芳院曾是研娘生母劉氏的住處,劉氏是天水郡守王大人送給呂巽的生辰禮物,貌美如花,善解人意,極受大老爺的寵愛,也因此遭到大夫人的嫉恨,表面上關懷備至,暗地里卻蓄勢一擊,要了劉氏的命。
研娘的神情有些苦澀︰「我娘臨終告訴我,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不要和大夫人起沖突,不要有報仇的心思,留下一條命嫁個好人家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還說在那棵大槐樹下給我留了東西,讓我嫁人前挖出來帶走……」
阿桃目光閃了閃︰真是巧了,那棵大槐樹也是她當初選擇埋下母親匣子的地點,不過卻被大夫人派人挖走了,多虧大夫人當時陷在危機中,沒有心思理會,去莊子前交給了二小姐望娘,也多虧李永年有功夫在身,來了個偷梁換柱,將那小木箱里的匣子換了出來。
那邊研娘吸了吸鼻子,可能是想到這些年的孤苦,眼淚還是刷的流下來︰「可是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女乃嬤嬤病得很重,偏偏這半年來父親對我不管不顧,對惜娘都比對我要好,那些下人看在眼里,就開始克扣我院里的月例,我只能求人當東西,又不敢當掉維持體面的和記在冊子上的……」
對惜娘比研娘好……,難不成惜娘是大老爺的女兒?
有二夫人在那里勾著,大老爺泡在私會的樂趣里,哪兒還能想到研娘。
想到研娘打著補丁的內裙,阿桃撇了撇嘴,這些妻妾成群的老爺們真不靠譜,還是呂毅好。
她若有所思的模樣,特別是那一撇嘴,讓要強的小姑娘誤會了,伸手抹掉臉上的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我這個當姐姐的,和你說這些做什麼,我再苦也沒有你剛來長安時苦,不說了,我回去了。」
阿桃剛要攔住,珠簾外忽然撲進來兩個丫環,跪在地上哭道︰「阿桃小姐,求你幫幫我們姑娘……」
「住口誰讓你們進來的?」研娘眼見自己的兩個丫環瞄著阿桃的神色,看樣子還欲說什麼,立刻惱火的厲聲道︰「出去」
「研娘,我剛才是在不恥某個人的行為。」阿桃笑著解釋,轉頭指了指門邊的小杌子,對兩個丫頭道︰「坐下說罷。」
兩個丫頭不坐,也不去瞄研娘的神色,趴在地上一口氣把請求說出來,「我們姑娘這是實在沒辦法了才開口,本來就要躲著大夫人的眼線,現在又加上二夫人,我們求人當些東西,打點那些婆子的錢就要用掉一半,還要擔心被人說出去,小姐您院里的人可以自由出入府門……」
阿桃溫和的笑了,揚聲叫進來白荷和凝霜︰「以後你們要捎帶什麼,找她們倆就可以了。」
兩個小丫頭大喜過望,紅著眼圈磕頭致謝,白荷看這主僕仨人直吸鼻子,眼白紅澀,明白是昨夜凍壞了,有些怕她們傳染阿桃,趕緊笑道︰「研娘小姐,我家小姐前陣子冷氣入體,大夫給開了一種浴方,泡了十分受用……」
天天喝著空間水,除非是故意糟蹋自己的身體,哪里會有病,前陣子裝病,不過是不想見呂府那些人,圖個耳根清靜。
阿桃笑了笑,盜來的呂府的藥材,除了送到華陽巷那邊的,這邊也留了一些,白荷擅長毒術,自是也會配些藥,再說是泡澡外用的,也不怕用出毛病來,當下對研娘道,「一會兒我叫人給你送些熱湯,你多喝些去去體內的寒氣,出了汗就能好一半。」
研娘淚眼閃爍,雙手握住阿桃的手,很認真的說︰「謝謝你。」
「你的手……」阿桃覺得研娘有幾個手指特別粗糙,再一看,右手捏針的地方有厚繭,左手食指上一片針尖挑起的白白的小孔。
「最近沒事做了些繡活兒,手笨,就要多練練。」研娘鬼靈精怪的一擠鼻子,把手縮到袖子里,幾個丫頭看見主子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都知趣的先退了出去。
阿桃看著這個無意間卷入漩渦卻不自知的小姑娘,有心和她說說昨晚的事,其實自己也沒弄清,只能等問明白杜七郎再告訴她,想了想她的處境,直言道︰「你應該想法討好老夫人,在婚事上她說話最有分量。」
研娘不像有些姑娘一提婚事就嬌羞,嘟起嘴道︰「我也想到了,可是老夫人只喜歡兩樣,一是面子,一是錢財,我這種姬生庶出的,給她掙不了面子,至于錢,我就更沒有了,就是有,我也不能拿出來,來歷說不清更麻煩。」
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顯出茫然又軟弱的樣子來。
小姑娘看起來鬼靈精怪,其實絕招就一個「躲」字,嗅到危險馬上就躲得遠遠的,不會主動出擊為自己的籌劃些什麼。
阿桃看了看她,長而卷的睫毛微微顫動。
幫助研娘獲得一樁好姻緣,整個呂府小姐只有二小姐望娘作妾,對大夫人來說是可是個沉重的打擊。
那邊研娘還在說著,「……老夫人太貪,誰也供不起,給她一口就想要整個,然後過河拆橋,阿桃,你的酒坊千萬看住了。」
說著壓低聲音︰「我听女乃嬤嬤說,當年老夫人為了霸佔當時的二房、也就是你祖父的那份家產,使了不少見不得人的手段,那個氣走你祖母的寵姬就是她的人,後來你祖父沒了,她借著不孝的由頭,將那寵姬生的兒子一家趕出去,只給了一點財產,其他的說是給正經嫡子留著,可你爹回來了,她卻不提這個了,這府里的財物,有一部分應該是你爹的呢。」
看了看阿桃沒有動心的樣子,拍拍胸口︰「其實我不該說的,女乃嬤嬤說了,讓你們知道這事沒有好處,除非比我父親還有勢力,否則就不要提,今天我嘴快了,主要是想說老夫人過河拆橋,這府里每年都有莫名其妙死去的人,比方說最近的王婆子和夏綠……」可能很久不和人說心里話,小姑娘一旦開腔就沒完沒了。
畢竟是呂府的小姐,阿桃還沒辦法把研娘當成知已,也不想說出大老爺和二夫人的奸情和她討論,性命攸關的時刻,不會出賣朋友的人很少,她本人就是那種進了渣子洞、不用動刑就招出一切的**人士,她也不想去考驗所謂的友情,想到前世的閨蜜,心里不由得一痛。
表面上卻是一笑,把話題引開,「研娘,讓老夫人注意你,還有一條路,就是你在外面闖出名氣來,讓老夫人不得不以你為榮,讓大夫人不敢把你嫁得太難看,讓別人爭著求娶你。」
是啊,為什麼只想到討好老夫人那條路呢。
研娘眸子一亮,想了想又黯淡了,泄氣的看著阿桃,「可是怎麼闖出名氣來呢,我做詩和撫琴都不行……」
「那你原來是怎麼打算的?」阿桃不信研娘會任人拿捏婚事,沒有任何保底招數。
「我比惜娘大些,但惜娘是二老爺的謫小姐,肯定是她先訂下婚事,那樣就剩我了,大夫人沒有顧忌,又有望娘做妾在先,肯定不會給我好果子吃,大老爺看似疼愛我,不過是懷念我娘的美貌,大夫人以利益相勸,他肯定會舍出我,我……」
小姑娘難得的紅了臉,「我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只能不要臉面,找機會和看得過去的公子來個同室相處之類的,雖然只能做妾,但總比大夫人給我安排的要好……」
阿桃搖頭,「你這是在撞大運。」大夫人一旦有了明確的目標,就不會再讓研娘出門,哪有機會同室相處濕身相見之類的。
研娘紅了眼圈,低下頭小聲道︰「我明白,我只能絞頭發出家。」
阿桃看著她,突然想到那可疑的紅臉,按研娘的性格,那句話不值得紅臉吧,突然道︰「你有目標了?」
研娘忙擺手,「沒,沒。」可是臉卻更紅了,還拿起茶杯喝水遮掩。
昨天來了三位公子,嵇紹不久就要回洛陽,杜七郎不是能任人威脅的人,阿桃一挑眉︰「……鐘六郎?」那少年長得和氣,一看就是軟性子。
「撲」,研娘嗆了一口水,「鐘六郎看上你了好不好,要不然怎麼來這里?」
阿桃咯咯的笑起來,「嵇紹和杜七郎也來了,難道他們都看上我了?我可沒有那麼自戀,這些人是另有目的。」
研娘困惑的眨眼。
阿桃看了看外面的天光,送研娘回房,邊走邊道︰「有個接近陸六郎、並讓他感激你的機會,用的話叫你的丫頭找凝霜要鑰匙去東廂房北間取炭,去了就別出來,鐘六郎進院時,你去那里找人,然後驚叫一聲。」
「這就完了?」研娘雲山霧罩的進了側屋,她的兩個丫頭正想把小木箱卷在被子里,阿桃已經知道了,她們也就沒避諱。
「完了。」阿桃露出齊齊的小白牙,目光落到那個小黑木箱,忽然一愣。
這小箱看著怎麼那麼眼熟,看那蓋上的圖案,那鎖,分明就是她裝母親匣子的那個小木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