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崇修的建議下,桃瑩瑩掃遍京城棺材鋪,湊夠上百口棺材,乘綠鳥飛回嘉霖。她這一趟,出錢大方,揮袖便把棺材變沒,驚呆了棺材鋪的掌櫃們,此後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飯後茶余談論紛紛。
回到嘉霖桃府,桃瑩瑩換上喪服,在謹榮園將棺材依次擺開,把尸體的頭顱接縫,更衣入殮。做完這些,已經是第二日的晚上。
王崇修和桃瑩瑩一同乘坐綠鳥回了嘉霖,落地之後,並未通知家人,陪著桃瑩瑩,一忙便是一日一夜。直到這一刻,他才體會什麼叫做血脈親情,當年公堂上王家子嗣被女鬼迎春殘殺,王家為他們入殮,只不過是走個形式,感情異常冷淡。桃瑩瑩離家十年,與旁支並無交集,為他們入殮卻是認真專心。真情不可比較,但又顯而易見。
桃瑩瑩用天羅地網撐開一面遮風擋雨的棚帳,跪拜守靈至第三日子時,等了許久,沒有等來民間相傳的回魂。
桃瑩瑩是修士,早已闢谷,守靈三日不覺得饑餓,但王崇修是普通人,先是受到陰寒氣息侵襲,後又勞碌多時,體力透支嚴重,在第二日晚上不得不回家。
守靈三日後晨早,天色微亮,王崇修獨自來訪桃府,發現桃瑩瑩盤膝而坐,手持靈石,周身仍有一陣青一陣紅的薄霧繚繞,面色仍然蒼白,額頭的青紫傷痕十分醒目。
天羅地網金光流傳,耀眼籠罩之下,卻是陰寒氣息充斥謹榮園。百口棺材,都未蓋棺,在這陽氣轉盛時分,彌漫肉眼看不見但能感應到的陰森。
王崇修迅速退後一步,退出謹榮園拱門,從頭到腳汗毛倒豎,一身冷汗。
「我爹娘,沒有回來。沒有一個人回來。也許從來沒有回魂,人死之後,魂魄立入輪回,離去了就不可能回來了。這世上之物,陰陽兩態,相互轉換,道理淺顯易懂,但誰人真的能懂。若能跨越陰陽兩界,也許就能尋找爹娘,再見他們最後一面。」桃瑩瑩平靜說道,抬手展袖,百口棺材齊聲蓋合,只留下近在身旁的兩口未動。
充斥的陰寒氣息,向桃瑩瑩發髻上的銀簪涌去,周身一陣青一陣紅的薄霧,旋轉扭成一道細線,也涌入銀簪。
桃瑩瑩站起來,默默看這兩口棺材里的人。一位面相儒雅,中年發福,一位美若天仙,身材嬌小。他們的嘴角微微向上,都是含笑而終。
「崇修你知道嗎,我娘原本是修仙之人,和十年前救我一命的上仙出自同一宗門,輩分和宗門的長老平齊,已經活了好幾百年。可是她卻放棄了長生大道,重入紅塵,嫁給我爹,為桃家生育了哲兒。我有好多話想問她,想問她是否快樂,是否真的能遺忘過去,也想問她,我的親爹是誰……為爹娘入殮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想錯了。爹娘嘴角的微笑,一定是在刑場目光交會,心意相融而生,雖然不能執子之手白頭到老,世間還有幾對夫婦能比他們更加恩愛呢。輪回投胎路上,他們有彼此相伴,不會感到孤單了吧。」
桃瑩瑩說完,用身體的力氣抬棺蓋,王崇修為桃夫人母女的身世感到吃驚,但見桃瑩瑩吃力,便把吃驚拋到腦後,快步走過去幫忙。
兩人都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氣,仍然抬不動棺蓋。王崇修能明白桃瑩瑩舍棄仙術的用意,這樣做,是想盡為人子女最後一份力。推月復己心,若生母王夫人去世,他也能如此悲傷,然後吐露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盡最後一份力嗎?
「崇修,今日我要下葬族人,儀式你幫我張辦,辦得越大越好,我要傳到京城太子耳中,讓太子知道,桃家人還沒有死光,我桃瑩瑩,回來了!」
御物術一引,棺蓋從兩人手中飄浮,沉重蓋合。
桃瑩瑩緩緩閉上墨眸,曾經,綠衣女童揮墨氣走西席,捧茶壺給老爹敬茶,學繡花結出蜘蛛網,買女乃牛雞飛狗跳……一張張畫面,隨著蓋棺落定,從眼簾沉重閉合。
王崇修帶著桃瑩瑩的托付匆匆離府,半個時辰後,前任嘉霖縣令張明光,偕同王家張家兩大家族當家前來拜訪。桃瑩瑩從談話中得知,張明光本來有望升遷官品,調往京城,但因維護桃家結怨太子,不但丟了官,還險些送了命。而張家旁支在朝做官的族人,受其牽連,罷官的罷官,發配的發配。
桃瑩瑩沒想到,當年女鬼迎春大鬧公堂,張明光誓言不忘恩情,如今為了還報恩情,竟敢與太子作對!
「張伯伯,請受瑩瑩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瑩瑩當年救張某人一命,這是張某人理應做的。今日局面,只怪張某人本領有限,未能給你爹洗冤,唉!」張明光面容依然鐵沉,但月兌下了官袍,當年風采不再,鬢角染上了幾多斑白。
除了張家為維護桃家付出巨大代價,王家也付出了慘重代價。王家世代經商,幾代勵志圖強,到王崇修父輩這一代,嫡長子繼承家業,將家族推向鼎盛,次子在朝做官,品階極高,**惠妃,育有四皇子。王家大族可以說是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但就是這樣的望門大族,因為王崇修說服其父,鼓動惠妃為桃當家洗冤,得罪了太子一黨,結果是四皇子幾遭陷害,在晉帝面前失寵。接著是王家經營的店鋪遭到明搶暗偷,泄露商業機密,生意大不如前。而那做官的次子及其蔭庇子嗣,被太子一黨排擠,朝中地位孤立無助。
「瑩瑩啊,伯伯我是看著你長大的,視你如同親生女兒,誠仁的冤情,伯伯一定替你昭雪,你若不嫌棄,就搬來伯伯家住吧。」王崇修的父親語重心長道。桃府已經被抄,財產沒收充公,留下的東西沒有一樣完整,盡是一片狼藉。
「王伯伯的好意,瑩瑩心領了。瑩瑩是修仙之人,可以不進食,也不在意住宿好壞,就不用勞煩王伯伯了。瑩瑩離家許久,上次來去匆匆,錯過了許多,這次只想留在家里,每日給爹娘上香,泡一壺好茶,孝敬老爹的在天之靈。」
「誠仁念叨了多年,逢人就夸茶水清甜,有個舉世無雙的乖巧女兒,可憐他還沒抱上孫子就……唉!」
兩位長輩緬懷桃當家,敘舊言談中,道出桃瑩瑩曾經忽視的感情,今時今日她才知道,桃老爹是如何寵愛著她,在心中的地位已經遠高于桃思哲,他是那樣期盼女兒能回來敬一杯茶,日復一日。
過了會,王崇修帶領眾多穿著喪服的丫鬟僕從進府,親自指揮抬棺,安排丫鬟們拋灑紙錢,唱喏當地安魂之曲。桃瑩瑩接過王崇修定制好的靈牌,左右手各捧爹娘靈牌,桃思哲的靈牌交由王崇修代拿。
送葬的隊伍出了桃府,立刻有百姓加入,棺材有上百口,隨著越來越多百姓加入,一口接一口抬出,隊伍浩浩蕩蕩蜿蜒了一里。
行至縣府衙門,新任縣令帶官差阻攔,以擾亂秩序,蠱惑民眾為罪名,下令抓捕桃瑩瑩、王崇修、張明光等人。
桃瑩瑩站出來,正要說話,王崇修的父親沉聲大喝︰「大膽!你面前貴人,乃堂堂宣王妃,嘉霖恩人,斬妖除魔仙家弟子,你一介九品狗官,凡夫俗子,哪有資格在此放肆!」
送葬隊伍中的百姓立刻也挺直了腰板叫罵,意思與王崇修的父親雷同。
新任縣令自以為懷揣官印,便控制了百姓民心,今日才發現,他在嘉霖百姓心中,地位如此低賤。「窮山惡水出刁民,一個個都反了!給本官統統抓起來,關進大牢!本官要讓你們這些刁民明白,辱罵朝廷命官,聚眾造反的下場是什麼!」
官差卻都扔下了武器,朝桃瑩瑩恭敬叩拜,請求饒恕冒犯之舉。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嘉霖人,父母兄妹都念叨過桃瑩瑩師徒在公堂斬妖除魔的驚險故事,他們曾無比崇拜,期待有朝一日能拜見。
新任縣令傻了眼,降罪威脅官差,但官差無人回應,全都加入送葬隊伍。縣令惱火奔回府邸,疾筆寫成一封書信,放飛信鴿,傳遞往京城。桃瑩瑩的神識看到那只信鴿,唇角向上微翹。
浩浩蕩蕩的,幾乎繞遍了嘉霖縣各大街道,隊伍一個時辰後到達桃家祖墳。王崇修讓風水先生選好地點,立刻組織安排挖土,隊伍人多力量足,幾百人同時開工,一會便挖好。然後是下葬,埋土,立碑。
王崇修買斷了縣城全部碑石,數目仍然欠缺,不得已,只能先給一部分人立碑,緊著桃當家的墳依次向後排。
碑石還沒有來得及刻字,姓名對號入座是個頭等難題。桃瑩瑩只認識一些時常往來的旁支族人,這些人每年清明會來嘉霖掃墓,到祠堂祭拜。但這些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族人,桃瑩瑩都不認識,最多在大婚當日,用神識瞥了眼,有一點模糊印象。
最後,給桃當家夫婦、貼身丫鬟小鳳、茹蘭等人的碑石刻了字。把丫鬟下人安葬在祖墳有違族規,但桃瑩瑩執意如此,王崇修就照辦了。
王崇修本來還要給桃思哲刻字,桃瑩瑩阻止了下來,悄悄對王崇修說︰「哲兒沒有死。」
桃瑩瑩認真給每具尸體入殮,看到一具和桃思哲長相三分相似的少年,那少年的手腕上沒有佩戴鎖靈環。
桃思哲還活著,是噩耗之中,最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