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雅蜷起雙腿,抱住雙膝,緊挨著木蓮坐著,听木蓮幽幽地說起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我原本是城外一個秀才的女兒,自打記事起便跟父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我便被好心的鄰居王大娘收養。我那王大娘也是苦命的人,丈夫死得早,就留了一個遺月復子給她。幸而王大娘還從丈夫那里繼承了幾畝薄田,再加上王大娘替人縫補賺錢,勉強可以養活她們母子倆。」木蓮說到這里的時候,聲音稍稍輕快了一些,大約是想起了快樂的往事吧。
「王大娘的兒子叫王大春,大春哥比我大了兩歲。我十四歲那年,有人上門給大春哥說媳婦,我一听,就默默地回到屋子里,摟著我爹留給我的幾本書哭泣,覺得全世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陪伴我的只有我爹留給我的那些書。」木蓮輕笑一聲,有些傻傻地說︰「我當時還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而哭泣,只是想,若是大春哥有了媳婦,便不會再疼我了吧。」
葉知雅心里「咯 」一下,大約明白了接下來木蓮要講訴的那些愛恨糾葛。不過,這樣滿是小女兒情懷的木蓮,讓葉知雅也為她覺得高興。
木蓮用著又歡快,又痛苦的聲音追溯往事,話里話外女兒家的情懷畢露無遺︰「因為大春哥是那一片出了名兒勤勞忠厚,很多姑娘都中意他,所以托媒人說和的絡繹不絕,也有自己跟大春哥表白的。大家都把我當成了大春哥的妹子,又知道我能識文斷字的,便有姑娘托我幫忙寫信給大春哥,都被我冷著臉子拒絕了。所以那里的人,都說我生性清高……」
葉知雅感嘆,敢情木蓮在葉府中這難得清高孤傲的性子,就是在那個時候養成。愛情,果真是個令人傷神的東西。不過幸好,她葉知雅是屬于比較晚熟的,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吃過愛情的苦。
「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或許我可以寫一封信給大春哥,以自己的名義。」木蓮的聲音歡快起來,听起來多了那麼幾分真實感︰「但是,我的信是寫好了,卻被一個來找大春哥的姑娘翻到了,還拿出來公告天下,大家都說我是個不守貞潔的女子……
我以為天就這麼塌下來了,大春哥肯定討厭死我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大春哥突然站出來,說那封信是他讓我寫的,因為我是他早就定下來的娘子!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春哥許諾說,成親後他出去干活掙錢養家,我就在家做飯洗衣,相夫教子。為了大春哥的這句話,我特意跟王大娘學了廚藝,會做大春喜歡吃的全部食物!」
說到這里的時候,木蓮暫停了下來,葉知雅想,或是木蓮還不想那麼快就從快樂的記憶從清醒吧。原來木蓮那麼喜歡廚藝,不單是一種單純的對廚藝的喜歡,而是在借由做飯,懷念王大春,悼念那份真摯的逝去的情感。
葉知雅想,接下來木蓮要說的大約就到了戲曲轉折的時候,李香君驚聞侯朝宗被抓,杜麗娘夢醒沒了柳夢梅,白娘子突然被壓雷峰塔,所有的美夢一夕破滅,殘酷的現實撲面而來。
果然,木蓮突然咬牙切齒地怒道︰「可是,就在我歡歡喜喜地準備做大春哥的新娘子的時候,有一次來城里玩,竟然踫上了葉端文!
當葉端文捧著豐厚的禮品到了王大娘家時,所有的人,都說我好命,要嫁到城里的大戶葉家做嫡孫媳了,都爭著搶著地巴結我。
大春哥也猶豫了,他說他不想耽誤我的前途。
我當時沒有說什麼,第二天趁著天黑,早早地背著葉端文帶來的禮物進了城,敲開了葉府的大門……」
葉知雅想,她可以猜得到,木蓮背著禮物來葉府不是為了攀高枝兒,而是為了徹底地拒絕葉端文。可是,以現在情況看來,木蓮似乎走錯了這一步棋,所以全部的她渴望的人生便就此覆滅了……
緊咬住下唇,止住幾乎想要噴涌而出的哭聲和咒罵,木蓮努力地想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地,剖析那段可怕的經歷,仿佛只有經歷了這樣的痛苦,她才可以走出過去一般︰「我原本是想徹底拒絕葉端文的,可是沒有想到,等待我的竟然是他無情暴虐的侮辱和軟禁!」
葉知雅一怔,她一直覺得葉端文溫文爾雅的,沒想到竟然做出用對女人用強這種最卑鄙的事來!
「大堂……」葉知雅「大堂嫂」還沒有喊出聲,就驀地停住了,挽住木蓮的胳膊,低聲勸慰道︰「木蓮姐姐,一切都過去了。」
感念葉知雅的體貼,能夠顧念到她對于葉府嫡孫媳這個身份的憎惡,木蓮拍拍葉知雅的小手,低聲說︰「沒關系,謝謝你了。」
頓了一頓,木蓮哽咽道︰「等到我好不容易逃出葉府,跑回王大娘家的時候,才發現,大春哥氣得一息奄奄,見到我沒多久,就去了……王大娘受不住喪子之痛,也跟著去了……我覺得,我成了罪人。」木蓮泣不成聲。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葉端文帶著他的假仁假義找到了我,還將王大娘和大春哥風光大葬,博得了寬宏的美名!」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地上,木蓮咬牙切齒,恨不得將葉端文撕碎一般。
葉知雅抱著木蓮的雙臂緊了緊,覺得鼻尖兒一酸,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滴了下來。悄悄地騰出一只手來,葉知雅趕緊背頭抹去淚珠,卻怎麼也擦不干。
木蓮慘笑幾聲,極度痛苦地說︰「我本來是想陪著大春哥一起下去的,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
眼見著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我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罪惡的小生命。但是,母親的天性,讓我最終生下了征兒……
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大春哥沒有那麼愛護我,尊重我,早一步要了我,做了征兒的父親,會不會有什麼不同?
但是,人生就是這樣,走過了,就再也沒有回去的路。」
……
沉寂,在葉知雅和木蓮之間蔓延開來,但是那涌動的深情、哀愁和寂寥,卻怎麼也揮散不去。
「咄咄咄!」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柴房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在這闃寂的深夜,顯得格外地刺耳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