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軟榻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水慢慢地喝。便出了神。
真正的耀王端木暉回來了，挽月或許會繼續服侍，她是我親近的人，我這一走，難保不會被遷怒。反正，她與謝少炎兩情相悅，謝少炎在邊關也沒機會移情別戀，當作未過門的妻子交給他家人保護，我也算放心。
至于父王那邊，請容許我最後一次這樣叫，我卻是無能為力，他的親生兒子對他要愛要恨，我哪里管得了？
此番離去，尚不知何處歸依。
如今我是無塵，可我是不是那黑衣男子和翔口中所喚的塵兒？就算是吧，可是我連那黑衣男子叫什麼名字都不知，問過狐狸和零，都說是不知名的江湖草莽，如何尋找？至于翔，倒是知道他在大理國，可萬一那些人真是我殺的。在他面前我卻該如何自處？他眼中的塵兒，羞澀單純，天性善良，不該是滿手血污。
看了看手中轉著的空杯，皺了皺眉，已經喝完才發覺茶水是涼的。這兩日不吃不睡，身體早已透支，風一過便覺發冷，雖說我一向愛食冰涼之物，可這冷水直接喝下月復，硬是從里到外涼了個透，激得後腦一陣疼痛。
坐在這里磨磨蹭蹭，又能改變什麼？我和坐在高高皇位上那人之間，只剩下我一廂情願的最後一眼，早，或晚，結局都一樣。
可是，怎麼也快不起來呀。慢慢起身整了整衣冠，慢慢模過和狐狸一起用過飯的桌子、一起溫存過的床榻、一起照過的銅鏡……走到小書房，慢慢磨了墨，懸腕提筆欲寫些什麼，想想又擱了下，好像，沒什麼好說的。
終于再沒什麼事可以做，自嘲地笑了笑，隨便模了幾樣金飾玉件貼身揣好，踏出了抱影閣。
挽月已經不在了。想是零已送走了她。這兩日他幾乎沒有說話，也不知是看我情緒不好還是猜著了些什麼……呵，想這麼多做什麼，已經，是不相關的人了呢！
零既然有空閑送走挽月，那麼答應我的另一件事想必也辦妥了。看了看天，還是早朝的時間。這兩天沒有狐狸的任何消息，也不知是在寢宮還是朝殿。還是先去紫宸殿吧！重華殿里有那個人，那個和我長著同一張臉的人，我不想再看見。
我早已沒了精神，全身的力氣也隨著身體透支漸漸消失，到了紫宸殿時已是手腳發軟。咬咬牙，走上高高的台階。
門口的侍衛自然是不知什麼真假耀王的，見著我根本不敢出聲，暗衛也僅在暗處防衛著，沒有阻攔我。
當早朝有重大國事時，厚重的大門就會關上，今天便是。我只站在這里，是見不到他的。
推門進去？他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像那天一樣厲聲呵斥？應該不會。這是皇家私事，他應該不願被大臣們知道。但是，我害怕看見他眯得細長的眼里。不再是寵溺的光芒。
我只是輕輕站在窗牆的下沿上，從窗邊偷偷看了進去。
因為大門緊閉的關系，殿內光線並不很充足，隱約見到了珠光搖曳下那雙微微挑起的眼，神情卻看不真切。原來，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竟這麼遙遠，連最後這一眼，都看不清楚。
眼楮酸痛無比，很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輕輕跳落，轉身離開。
慣常走的宮門是哪一邊？忽然記不起來了。嘆了長長一口氣，勉強提力縱上牆頭，找了方向，險險穩住身形慢慢走著。
看著迄今為止仍不算太熟悉的宮城，心中空落落的。我就要離開了，應該也不會再回來了，真是舍不得呢……
夾道上遠遠走來幾個衣著鮮麗的人，為首那個我認得，是錦妃。本就不喜她，現在這樣的情形，也是不願她看我笑話的，矮了身形躲進一旁的枝葉中。幾個女人經過的時候，我雖在高處，那難聞的脂粉味道仍撲鼻而入，燻得我一陣頭昏眼花。
暈暈乎乎地看著她們走了好遠，正要起身，卻看見一人尾隨而至。一襲金紋白衣，頭戴金絲冠。與衣服同色的絲帶垂在臉側，隨風飄動，那模樣，熟悉得緊，大眼紅唇，英眉窄鼻，眼中閃爍著狂熱嗜血的光。
最不想見到的人，卻還是遇上了。
他跟在錦妃後面，是要做什麼？反正我都要走了呢，就當看場熱鬧吧。心頭一念生起，跟了過去。
他們走得不快，我正好跟上。
錦妃剛進了院子，想是受了氣沒處發火，嫌宮女伺候不周，正頤氣指使地發著脾氣。端木暉走過去，穿過懼怕得不敢出聲的守衛，徑直上了台階，斜靠在敞開的大門上，抓起門環叩了叩。
院里的人听了聲響轉過頭來，錦妃看清來人，假意笑著︰「王爺還有何事？」原來他們之前已踫過面，听她口氣，應該也發生了些什麼。
端木暉輕輕笑了笑。嬌憨的紅唇彎起，眼中雖是令人生懼的陰沉和狂熱，卻仍笑靨如花。「也沒什麼事，只是想問一下，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吧？」話听著有些奇怪。
錦妃眼神閃了閃，也覺出了不對勁，瑟縮了一下，仍直起腰答道︰「完了。不知王爺有何指教？」
「指教倒談不上，就是不想再看見你這女人了。」說著便往前掠去。
錦妃驚恐地睜大了眼，張了嘴，卻因喉頭被卡住。叫喊不出。端木暉偏了偏頭，像那天見著我時一般，俏皮地笑了笑，手指極緩慢地收攏。
院中的宮女都被嚇住，張大了嘴，竟也沒一個人敢驚叫出聲。我亦不曾想到他會談笑間就下了殺手，一時反應不過來，只錯愕地看著錦妃拍打著端木暉手臂拼命掙扎，雪白的臉慢慢變紅，然後發紫，最後瞪圓了眼，垂下手腳。
死了？他就這麼殺了她？腦中轟隆隆作響，胸口被什麼壓住，連喘息都不能。
還沒能接受這個事實，更可怖的一幕已經發生。
端木暉握著錦妃的脖子，將尸身丟在一邊，收回縴長的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好像沾上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周圍呆愣了半晌的宮女們終于醒過神來，四下逃竄，屋內的宮女听了聲響跑出來，見著外面情形也嚇的魂飛魄散，一時間尖叫聲響成一片。端木暉皺了眉頭，臉色一沉，眼中殺機盡現，仿佛剛才殺錦妃只是一時興起，現下才是真動了怒。
我看不清他是怎麼出的手，只看見他掌風過處，一個個頭顱便噴著熱血拋上半空，旋轉著驚恐扭曲的面容。血像雨滴一般落下，那一身乖戾氣息之人，只輕巧地旋了一圈，竟是一滴艷紅也沒沾染到。只片刻，隨著落到地上的一聲聲悶響，院子里重新回復了駭人的安靜。
那人皺起的眉頭略松了些，嘟了嘟嬌憨的唇，咕噥了句「吵死了！」轉身出了院門。我躲在檐後被遮了視線。只看見他在門外停了下，又是短暫的慘呼和兩聲悶響，白色衣角飄動，方才離開。
轉頭看回院中，一地暗紅，唯一完整的身體，是錦妃。
背上冷汗沁出，冰涼一片，我早已被嚇得連心跳都快停止。顫抖著嘴唇，支起發軟的雙腿，腦中空白一片，只想快些離開這修羅殺場。
忽然，一聲微弱的啼哭穿透我腦中轟鳴聲，直直入耳。
對了，錦妃生了個兒子。
端木暉才剛走沒多遠，要是哭大聲了被他听到，一定會嫌吵而回來殺掉的吧？
不知突然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縱身躍下，避開腳下仍在蔓延的暗色，循聲飛快跑入內室，抱起搖籃中的嬰兒，將他小小的臉埋進我胸前衣襟中。這樣應該能堵住他的哭聲了吧？
接下來，又該怎麼辦？給誰送去？
懷中嬰兒倒是收了聲，只是小小的身體抽動著，好像正在醞釀一場嚎啕大哭。心頭慌亂得無以復加，生怕他一哭把端木暉那殺神給招回，連我自己的命都給賠進去。來不及細想，飛快地跑出屋子，縱上牆頭，朝著宮門掠去。
站在高聳的角樓上，看著腳下，深紅的宮牆將皇城內的金色屋頂和牆外青黑色的民房劃成一道冷硬的界線。
過了這道牆，我便和這皇城里的人，再無瓜葛了。
懷中嬰孩不適地扭動著，低頭看了看，小臉通紅，似乎真的要哭了。
跺腳咬了牙，壓抑著心頭突然涌上的酸楚和疼痛，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