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不是老凌王的親子,從一開始被帶到宮里的時候他自己心里就很明白,只是不能說,也不可說。有些事一旦說出來就不靈了,會引發血案,牽扯著一干人的性命,青天白日里血流成河,夜半再幻化做厲鬼掐脖扯發的來問,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啊為了什麼?
那時他才幾歲,極小的孩子,又是才看到親人枉死劍下的情形,凌王一句血流成河,輕易讓他想起從母親脖間噴涌而出的鮮活,一股一股直至生命枯竭。他想像不到平日里總也笑眯眯的家人在夜間會變成哪般模樣,卻也知道了自此便沒倚靠,孤單單再無寵愛。是以當凌王說這些的時候,他最多的感情不是替他人擔性命之憂,而是在想自己下一頓飽飯在何等境地。
好似,沒家了啊
凌王說本王可以給你一個家,奢華的,在風凌屈指可數的,不過,你得忘了之前所有所有,包括你是誰。
他不懂,不懂眼前這個把他看成大人般談政論事的貌美男子要做什麼?不抱他,不哄他,就那麼閑閑坐在對桌,任一杯茶氣蓋過俊俏的眉眼,再在頭頂處散開,不見。自己不是才受過失親的傷害嗎?臨街的五嬸都知道在他不小心摔倒的時候過來扶上一把,兩顆糖換自己一個笑,這才是成年人該有的樣子吧。眼前的人卻沒有這般意識,自己小心打量,時間一長還會顯出郁結的不耐。
至今也想不起當時到底有沒有答應他什麼,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三天後男人帶他來到一片荒山,兀突突從山上沖下來一票揮刀舞劍的凶漢,個頂個的油光滿面,也個頂個的形同凶煞。被人強壓在懷里從車縫往外偷看,好多好多血,染紅了天邊最後一縷晚霞,和,初升的新月。這邊不是沒有人手,反而有很多,多過山上沖下來的那些兩倍不止。卻是釘在原地般巍然不動,清一色的軍人,有著鐵打的紀律,只看著男人一柄軟劍在血肉間來回穿行,來回穿行眼里一閃而過的是驕傲,為自己跟著那個浴血奮戰的男人。
穿過去,沖出一片腥紅色霧氣,又穿回來,帶著噬天奪地的氣勢。
幼小的清王無法計算出時間長短,所有神智全都泯沒在對眼前修羅地獄的震撼當中。不是沒想過逃走,一瞬,只一瞬,當男人長劍指地,沐著血色月光反身悠悠看向他那里時,心中所想僅四字而已。
為時過晚
男人說已經前仇盡結,現在你是我的人,該听從我一切支配。沒有回答,清王自那日起學會了一種態度,叫靜默。垂下眼簾,靜著鼻息,且听旁人如何說做,自己,只觀望著自己的心。
凌王並沒有帶著他一同回去,三月後有個年輕女子背起還不是清王的清王踏上‘尋親’之路,眉眼三分相似,嘴角卻從不撇起,好似真的受盡天大的委屈,為的,只是孩子將來能出人頭地、‘認祖歸宗’。宮門前血濺三尺,女人死了,一封玉佩一個他,看在外人眼里,是被甩也甩不月兌的推到凌王腳下。
凌王回頭,眯眼,才從內宮里趕來的皇帝面色蒼白,冷冷的吐出兩個字「滴血!」
這是舊法,古來有之,卻不知凌王是如何做為,兩枚血珠相容那一刻清王听到有人心碎的聲音。‘啪嚓’就那麼一小下,輕輕的,脆脆的。年輕皇帝自來身體羸弱,終于不堪重負的病倒在了驗親當場
明明是討厭的,抑或是憎恨的,卻三不五時招進宮,見了也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坐著看著,往往一坐就是整整一個下午的流光,這是最初小清王與皇帝之間最常有的相處模式。
那時的清王又學會了另一種態度,叫淡然隨風,目光隨著天邊的浮去遠去,再遠去直至有人發出淺淺的嘆息。
凌王來了,就坐在與他們呈三角的對立面,淡淡一口茶,淡淡一句話,他問越發削瘦的皇帝,是不是你現在也能體會當年我的心情?「老大老二不是我殺的,那是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而琪兒也不是被我派的人追出宮外,有人設了埋伏,這個人是誰,我暫時還查不出給你。相信我,也相信自己此時的感覺,即使有多麼多麼恨,孩子,尤其是流著你的血脈的孩子,我舍不得下手」扭過了頭,誰也看不到凌王那時的表情。後來清王回想,應該是悲傷的吧,被最愛的人誤解。
清王當時還不知道他和他之間真正的關系,下意識覺著有問題,可問題究竟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出。然後就被皇帝招到宮中親自帶養,其實也沒什麼差別,只是從一個冷宮,換到另一個冷宮,不同的,只是眼前這張臉要稍微溫和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砸桌子摔碗,也不會動不動拍著大案叫他張嘴講話。
很安靜。
見到恆王,在所有人有意無意的安排下拼比,打壓。覺出一些奇怪,似乎這人身後還有一個真實的存在,掀扯著暗涌一波又一波。往往頭一日還處于下風的他,隔日再見時便能四兩拔千斤的輕易化解尷尬。然後又一場新的挑畔開始,緊接著是沒完沒了的變數這宮中十年,他過得乏累而重復。
在得知當年所有沾手他‘認親’之事的人相繼‘合理’死亡時,不是沒恨過,只是這恨來得快,走得更快,尤不及當時恆王為他最新量身定做的麻煩讓人覺得無趣。凌王說得對,有可觀的回報,必然有意想不到的付出「這世上沒有買不來的‘真相’,看得,不過是價錢夠不夠合理。」
那麼,當時自殺在宮門的女子是不是也是出自自願呢,臨死前那抹笑,竟是這個意思,滿足麼?晃了晃頭,清王問出當天第二個問題「你和皇上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探求是種罪,而長久的壓抑,更是罪上加罪,清王不願再背負下去。
凌王毫無意外,卻也出語刁難「干嘛想起問這個?久居深宮的你現在才來問這個問題,不覺得晚了些嗎?」。
「只是想知道我在這其中扮演了個什麼樣的角色,臨終退幕又該踩到哪個點上」清王從不相信自己可以繼承皇位,凌王有凌王的清高,那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龍氣,即便是在太子生死未明,自己又與恆王始終打著平手的情況下。那個人從來都沒承認過自己,就像自己從來也不在私下里叫他父王一般,心知肚明的糊涂,樣子只是做給外人看的小把戲。
凌王笑,目光追逐著天邊一輪明月「是愛人,最愛最愛卻不能講出來的那種」說這話的時候那個人帶著最輕淺的笑意,發自內心的溫暖瞬間橫掃夜半的冷涼,讓人無法不去相信這驚天動地的真相。
「」原來,如此!
從凌王府出來已是深夜,落寞著,清王第一次有了失去方向的錯覺。忽然間腳不知該往哪邁了,回宮或是回府?似乎自己本不該活著的,苟且這麼些年,看似光鮮,也不過是具帶血帶溫的玩偶。而那冷血牽引著繩線的人,剛剛還笑著跟他講愛情,講自己久居深宮的悲哀。兩個人之間的愛情,他,不過是枚小小的試溫石,或者說是味小小的解毒劑?
是不是很可笑,本來以為是棋子,牽制著恆王不讓他獨自坐大,這些年也盡力去做了,順著那人的意思,順著自己的心,一顆報恩的心。卻原來卻原來無關政治啊!往回看,有些事早該明白的,只怪自己太傻,傻到相信那兩個人在朝上一唱一合的戲碼。
為什麼皇上不再允實**了,為什麼宮中那些嬪妃不再懷有身孕了,為什麼兩人吵架的時間越來越短了,為什麼近些日子皇上朝後議事不再左右強拉些不相干的人來旁听了這一樁樁,一件件,漸漸在腦中繪刻出清晰的脈絡,苦笑,原來是千年頑石終于被那人捂化了啊。
笑,依舊強自苦笑,居然細算起來,這些細微的變化還都從自己入宮開始。直到此時才明白過來,自己的定位還遠不比棋子來得光鮮。就算是塊墊腳石也是可以硬氣的,輪到自己這撥該怎麼講?被他從刀口救下,為的,只是喚醒那個人的真心嗎?
這原不該有的,被世人鄙棄的真心。
算了,還有什麼好恨不恨,事情的結果不是一早就給了定論嗎?那日里,血色月光,凌王說前仇盡結,現在你是我的人,該听從我一切支配
還是太高看了自己,皇家的棋子怎麼配?只不過是從外間揀來的野孩子,能有口飽飯都該千恩萬謝謝的了。
那一夜無盡的游蕩終是改變了一個人,心空了,身也輕了,往常還能上上心口的事越發不放在眼里。學會了淡淡的說「噢?是嗎?」。也學會了將一抹笑「那又如何」掛在嘴邊。不再刻意的在人面前叫凌王為父王,也不再輕易的朝上發表言論。
恆王得意的說,瞧啊,假的就是假的,一試就有結果,心虛了吧!
他在笑,把酒的歌聲常常通宵達旦,張狂的,令人生厭的。
他也在笑,總是輕輕轉著杯口坐在最人群最遠的地方,偶而抬眼那麼一望,你會從他眼里看到一縷發自內心的不屑與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