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扶唐初進酒肆,心頭的那抹疑慮就起伏不停,且不說整個茶樓人聲靜謐,實在與街上的繁華不相符合,單只說桌面上擺放的杯盞碗碟,俱是由精細的鈞窯所出。而此種器皿向來為大唐盛產,雖然西岳與大唐通商已久,然而平常人家是決計用不起這種名貴的東西的。
想到此處,應扶唐不覺把視線又放回到起身相迎他們的幾個人身上,華府的老爺大公子,之前因為搶親的誤會,倒是見過幾面,故而還算熟悉。余下的女眷里,除了蘇秀秀成親當日行事潑悍,尚還留著記憶,余者華香橘梗等人卻是面生很多。
只不過細瞧之下還是可以看的出端倪來,華香與華裳眉目間生來便是三分相似,往日二人一個喜靜,一個好動,旁人只道是兩種模樣。而今華裳受了一驚,抿唇不語,與華香的靜美越發貼合。
應扶唐片刻琢磨,便得出結論,那個身披彩繡十團石藍色鶴氅的必是華家深藏不露的二小姐了,只不過京都盛傳她已落發出家,這會子怎的是滿頭烏發了?
他只管自己打量,所以並沒看到華裳蹙緊的眉頭和一閃而逝的慌張。華香也暗自吞咽著口水,她並不清楚西岳王對于應扶唐知曉多少,遲疑著看向華裳,待她拿個主意。
華裳也怕兩邊鬧將起來,眼看著華香給自己遞眼色,忙又笑著道︰「看我這記性,突然想起來買的一樣東西還放在了人家店里沒拿回來,爹爹大哥,你們先吃吧,我帶了人去去就回。」
因是臨時想的主意,大抵也只有自己家里的人知曉她的用途,橘梗蒙在鼓里,冷不丁一把拉住她道︰「憑他什麼東西,吃了飯再去吧,來回跑的你也不嫌煩。」
華裳暗自焦急,又不好和她明說,只得甩開袖子,不管不顧拉著應扶唐就走人︰「煩什麼煩,不過就幾步路的事情。你們先吃吧,別等我了。」
說罷,扭身出了門。
燕雲染見她沒有帶著隨從,使個眼色正欲讓人跟著,不想華香錯眼瞧見,忙中途攔住道︰「何苦讓他們跟著顛簸?華裳已經帶了人去,我們只管等著吧。」
話畢,擺手又命要跟出去的幾個人退了回來。
燕雲染甚少看見她在一件事上與他商談,當即以為是近日關系改善所致,幸喜是在西岳境內,且又臨近皇都,料想華裳不會出什麼事故,他便听從華香的話,寬下心讓李昌元吩咐傳膳。
一圈子提心吊著膽的眾人,也隨他那句傳膳,而齊齊松口氣。華富貴生怕橘梗再問出什麼來,趁她一坐下,就不停的找些話題與她閑聊。
一時桌子上人語盈盈,竟讓燕雲染生出一絲溫馨來,就不去追究華裳所為了。
華裳直把應扶唐拉出了長街才算喘口氣,回身盯著他道︰「方才顧著與你糾纏,倒是忘了問一句,你來西岳做什麼?」
應扶唐看她大有質問的架子,不耐的嗤笑一聲︰「做什麼與你華四小姐何干?游山玩水不行啊?」
「你少跟我裝糊涂」華裳好氣又好笑,踢了他一腳說道,「堂堂驃騎將軍,好端端的軍營不呆,跑到敵人的國都游山玩水,你拿大唐君王當傻子啊?」
撲哧
應扶唐忍不住笑出聲,斜眼睨著華裳道︰「想不到華四小姐還挺憂國憂民忠心君主的嘛。只是,就算我來西岳不是游山玩水,也犯不著跟四小姐你匯報吧?四小姐以為,你是本將軍的什麼人呢?」
這個渾人,華裳咬牙,若不是顧忌周圍時不時走過的路人,一巴掌扇過去都有可能。平息幾口怒氣,華裳也知在這節骨眼上不是置氣的時候,少不得擺出溫順的面容,又軟聲問了一句︰「我還不是為了關心你?大唐與西岳磨蹭已久,不知哪日說打起來就打起來,你又是唐王的得力干將,倘或沒能戰死沙場,卻無辜死在了西岳境內,豈不冤枉?再者我來這里也有月余,你要是想做什麼沒準我還能出一份力,這會子你還不願意告訴我嗎?」。
「哼,你會這麼好心?」
應扶唐似乎不敢相信,只不過心內在听了她的那句關心之後,莫名的竟有些歡喜。但一想到華裳那些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過往,他一時也不敢掉以輕心,只好插科打諢一般推搪說道︰「真沒什麼大事,近日駐軍大營又往西邊拔了近百里,邊關寒苦,將士們多有些怨言,我便偷模帶了兩個人來,預備買些酒肉回去犒勞他們。只是恰逢今兒是好日子,就貪玩留下來多看了一會兒,想不到天意弄人,好戲沒看到,佳人卻踫到了。」
一言既出,又要動手動腳,被華裳大力拍下去,扯著他的領子還是不信任道︰「那你什麼時候回駐軍大營?」
「這個麼,要看你什麼時候跟我回去了。你要是現在就跟我回去,那我也現在回去,你若是半年跟我回去,我就半年後再說唄。」
說著便松手聳了聳肩,一副無賴模樣,恨得華裳又踢了一腳,直罵他流氓。只是罵歸罵,若說真跟著他回去,華裳多少還是不願,何況華香眼下正與西岳王交好,那郡主的名分說不定哪天就頒布下來。這會兒回大唐,簡直比登天還難
瞅了一眼應扶唐的吊兒郎當姿態,華裳干脆也把話挑了明白︰「跟你回大唐那是不可能的,當日我以死相逼才換的今日自幼,豈能說回去就回去?何況,回去了萬一再被人尋了由頭,治個欺君之罪,還得不償失呢。你不是說今兒百戲大會開幕嗎,你如你留下多玩兩天唄,我來做東如何?」
「不如何」應扶唐冷笑盯著她道,「百戲大會少說也要舉行半月之久,期間熱鬧非凡,你若再給來個臨陣月兌逃,人海茫茫我上哪兒找你去?」
「嗨,我就……我就納悶了,你又不是找不到老婆的,干嘛總在我這棵樹上吊死?難不成,我說的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真說對了?」
華裳惱火的嗔道,卻正中應扶唐心事,想著她早前說漏的那句殺方奉儒搶婚約,應扶唐心神微定,倒是有了主意,便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我不管,開封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應扶唐娶了你華四小姐,新婚當夜卻受詛咒,差點橫死火海。如今,你不跟著我回去澄清謠言,我這驃騎將軍的臉面往哪兒放?就算是重新再娶一房,人人只當我洪水猛獸,哪里又那麼容易?」
「那……那……」華裳支吾半晌,她是在風言風語里胡打海摔慣了的,自是知道那種有苦難言的痛楚,細想應扶唐雖殺了方奉儒,然而自己當日的做法也委實決絕了些,稍稍搶救慢一點,真就能把他的命賠給方奉儒。而今他們人在西岳,為了不給華香添麻煩,應扶唐這塊燙手山芋倒是一時丟不開手了。
想著好給華雲他們一個交代,華裳索性豁出去,牽了應扶唐的手賭咒發誓一般道︰「那好歹也要等我看完百戲大會,好不容易來一趟呢。再說,我爹爹和兄長都還在這兒,哪有說也不說一聲抬腳就走的道理。反正你武藝高強,我這點小伎倆怎麼逃月兌的掉你應將軍的法眼?就再陪我多呆十天,十天我再給你回去」
「你說真的?」
「嗯」
華裳點頭如搗蒜,應扶唐掐指算了算,因臨近立冬,大軍駐營之後除了每日操練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再說,他是在西岳國境內,一有動靜便可立即行動,也算是直搗黃龍了。當下與華裳擊掌為誓,再三警告她道︰「從今日起,你到哪兒我到哪兒,一丁點兒的鬼主意你想都別想。否則,我但凡抓到一次,就讓你後悔莫及」
「切」華裳不屑譏諷,然而終歸是能有些轉折,十天之後是什麼樣的情形,誰也說不準。爾後再托了姐姐將西岳王忽悠回去,避開兩人見面的時機,應該會穩妥一些。
如此這般思量,等到她隨意在街上買了三兩件首飾,再次帶著應扶唐回到酒肆的時候,華香等人已經吃完了飯,坐在一處閑聊。
看她仍是帶著應扶唐過來,華香原本談笑的面容就有些微變,幸而華裳雞精,三言兩語笑著將應扶唐攔在門外,獨身進去道︰「爹爹姨娘,大哥大嫂,姐姐姐夫,我方才出去問了,今兒原是百戲大會的首日呢,听說還要戲耍上半個月,不如我們在宮外尋個居所,住下來多看幾日吧。」
「那可使不得」不等眾人開口,燕雲染第一個冷聲反對道,「這些玩意不過都是一個樣子,看上一日就夠了,家里還有好多事情要做,稍稍玩一會兒,咱們就回去。」
「姐姐。」
華裳早猜到他會不同意,故而撒嬌一般直向華香遞眼色。華香原本就與她心意相通,看著外面門檻處露了半角的藏藍袍緞,明了她是不願讓應扶唐猜到燕雲染一叢人的身份,當即也顧不得矜持與淡薄,含笑偏轉身子,素手在下方回握住燕雲染道︰「我家妹妹從來都是貪玩的個性,往常在家里的時候也是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去。如今到了這里,見得用的多是新鮮的東西,她若想留下來便允了吧,咱們回了宮,過個十天半月的再接她回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