耷拉著臉坐在春凳上,要不是顧忌四周都有人在,華裳幾乎都想撲到桌子上哀怨連天了。眼下應老太君和夫人都已回府,應扶唐在邊關駐扎,姐姐她們又遠在西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便是說成四面楚歌都不為過。
更可恨的是,自己還不能拿出以往的作風來,華裳已經是個死人了,但凡屬于華裳的東西,哪怕是一句咳嗽,她都得拿捏著嗓音。要知道這座皇宮里懷疑她就是華裳的人多了去了,只不過都沒有找到證據罷了,而今之計,只有自己小心行事,不露馬腳,才能熬過這一關。
寧壽宮外,各宮妃嬪帶來的宮女太監早已花團錦簇站成幾排,唐明煌下了早朝過來,未及從玉輦上下來,就不禁笑出聲,高坐著指點那一片的隨從,笑著對馮德祿道︰「瞧見沒,太後這一次可謂是舉辦了家宴了。」
馮德祿嘿嘿的笑,扶著他走下來,屏退一干人等,一路摻到了寧壽宮宮門前。黃琉璃瓦上冰凌飛瀉,步步錦支窗下懸著一溜兒的鳥籠,皆用狐皮從頭圍了,只露出一個長及見方的窗戶洞,隱約傳出鳥鳴聲。
大抵是心情甚好,從那廊上走過去,唐明煌不由自主的就伸手彈著鳥籠子,逗弄了一回,听著黃鶯唱了幾聲響,方舉步過去,由著馮德祿打起簾帳。
一進門,就見明殿正中設兩個地平寶座,左右擺著屏風、香幾並幾把宮扇,上懸御筆欽賜的「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將正間與東、西次間隔開,地下一溜兩排的交椅,多為妃嬪之位。見到他進來,慌忙起身跪拜,齊道萬歲。
唐明煌只說了平身,笑著對太後行了一禮,便直直走向太後右下首的位置,獨獨伸手拉起了華容道︰「愛妃不必多禮了,今兒歇息的可好?」
華容笑著點頭,過了半晌才悟出他話里的另外一層意思,不覺粉面羞紅,低下頭輕輕道︰「奴婢知錯了。」
唐明煌爽朗笑開,摩挲著她的額角道︰「傻子,你如今貴為宮妃,豈能再稱奴婢?」
「啊,不稱呼奴婢那稱呼什麼?」華容半側著頭,嬌憨明媚。
唐明煌望著她直笑,搖了搖頭︰「也罷,隨你去吧,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說著,就攜著她的手轉過身,對上首含笑坐著的太後道︰「母後今日倒是來了興致,怎地想起結義的事來?」
太後笑道︰「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不過是看著她們兩個生的著實是鏡中花水中月一樣,顏色無差,心里頭就有意撮合撮合。皇上沒在民間住過,往常哀家沒入宮的時候,家里人多話也多,小姐妹們聚在一塊賞花品月的也有,言語中就說到上輩子如何下輩子如何。我瞧他們這夙緣也是萬萬難得,想必真應了那些話,便是前世姐妹也未為可知。既然今生彼此遇上了,咱們不妨給她們慶賀慶賀,一則也顯示我們對待小郡主的誠意,二來皇上忙了那麼多天的公務,你不會想法子歇一會兒,哀家替你想法子。「
「哦?那兒子倒要多謝母後體恤了。」唐明煌笑說了一句,褪去以往的威嚴不可侵犯之態,此刻的他竟有些大戶人家之子的感覺,言談之間自然閑適,不拘一格,六宮妃嬪直嘆稀奇。太後見了也不覺納罕,只不過面子上不曾流露罷了。
萬德福瞧著唐明煌拉住華容的手不放,猜想他二人必定坐在一處,便不經由太後的主意,自行揣度著讓人重新拿了一把黃花梨木的座椅,擺放在唐明煌左側,親自與馮德祿服侍著他們坐下來。此舉無異于是火上澆了油,原本六宮妃嬪見著唐明煌對待華容寵愛有加,就已經夠窩氣的了,如今看著二人如尋常夫妻一般,你看我我看你的攜手坐下來,不禁個個咬牙。
饒是沉靜端莊如孟昭儀,當面吃了這碟飛醋,也少不得唇角冷然,粉面羞惱不住。更何況有比她更沉不住氣的樓貴妃德妃淑妃等人,早已琢磨著要尋找機會,好好的奪寵一回了。
且不說她們都是如何算計謀劃,單說眼下眾人之中還算平和的,大概也只剩下了心不在此的華裳一人。
只見她半低著頭,從唐明煌進門的時刻起,華裳旋轉的心思就不曾停留過。太後有心想把事情往大里鬧,按說唐明煌既是不與太後和合,必然犯不著跟著趟這趟渾水。權且再等一等,看他是什麼意思。
這樣想著,就把心思淡開來,只管低頭瞅著腳下織錦裁絨長毯上的纏枝花紋。唐明煌間或在與太後談笑間不經意的瞥一眼華容與華裳,昨兒匆忙就寢,並沒有留心在華容的改變上,今日看她二人皆是錦繡華服,平金團花,倒似一個官窯里鑄造出的玉人兒,曼妙成雙。只不過,相對于華容懵懂不知世故,華裳則更加的精明多變,亦更加的撩撥著他的心弦。
「皇上?皇上?」許是說了半會子的話也不見得唐明煌應答,太後不免笑著推他一把,戲謔道,「到底是新婚燕爾,你們瞧瞧,咱們的皇上可是著了魔了?要我說啊,有什麼看不夠的橫豎離了哀家這里,且回你們自己宮里看去,何必在這兒大庭廣眾的,倒叫哀家替你們怪不好意思的。」
「母後說的哪里話」大抵也知曉是自己失態,唐明煌訕訕的干咳一聲,掩著口道,「兒子不過是早朝剛退,神思有些不濟罷了,看母後把兒子說的,倒成了宮門外魯莽的青頭小子了。」
「你如今可不就與那青頭小子一樣?」
太後粉黛側顏,口齒帶笑著扭頭看了唐明煌一眼,意味深長。
唐明煌只做不知她說的是何意,自顧自的接過話,轉個彎道︰「兒子又不是第一次封妃,哪里會那樣?母後不是說要六宮歡慶一番的嗎?如今朕來了,怎麼沒見著歡慶的樣子?」
他不明說,太後也不挑破,遂緩緩的說道︰「這些不急,好歹也要問過你的意思。雖說是哀家的臨時起意,然而就像樓貴妃所說的,畢竟事關大唐與西岳,終歸是要牽連國體。所以哀家才尋思叫了你來,多少給哀家出些主意,好叫我們不失了禮數,也不悖逆祖制才是。」
「母後所言有理,」唐明煌微一沉吟,烏瞳雙眸淡淡從百花叢中掃過,流落在華裳與華容身上,片刻才說,「只不過,兒子細想了想,西岳與大唐早些是有些紛爭,這兩年兩朝皆是新帝登基,各國需要處理的弊政繁多冗雜,怕一時不宜征兵擾民。何況前番的和親已經表明了兩國如今的交好誠意,這會子再親上加親,想來西岳國主听了也會大加贊同的。不如就遵循母後的意思,朕今兒推去所有的折子,親來見證她們的結義,也陪著母後好好開心一回。」
說罷,就命馮德祿去承德宮宣召一聲,就說聖體不適,暫不接待大臣覲見,早早打發了,有什麼事只明天回就是了。
馮德祿答應著出去,這邊萬德福早已听話听音的命宮娥太監捧來結義用的香火並金剪子等物,一一呈遞到宮女連珠緋荷等人的手里。
因為御前不予見到尖利之物,故而那金剪子乃是用純金打造,往常用來打理桌上踏上等搭伏著的靠枕墊子一類出的毛邊,如今事出突然,又不好動了真刀真槍,幸虧春兒聰明,匆忙取了這個來。連珠接到手中,掂量了一番,覺得並沒有傷人之處,才呈遞到太後與皇上寶座之間的香幾上。
紅杏已在地上燃起了香爐,青煙繚繞直沖高梁棗木。另有兩三個不上位份的小丫鬟,捧了幾根貢香來,勻給了華裳與華容,一人三根,不多不少。
樓貴妃前頭已然得了太後懿旨,如今少不得替她們兩個主持,站起身朝著唐明煌和太後福了一福,才揚聲說起叩拜天地的言語。
華裳與華容齊齊叩首,敬了天地玄黃,又謝了太後與皇上,才把三炷香插到各自面前的香爐里。小丫鬟們看著香火燒的正旺,才上前一人一捧了一個送下去,自行放到佛堂供著。
樓貴妃暗哧一聲,又命她二人交換了各自的手帕,接著便是互換青絲。
這一項,乃是需要見證人來親自執行的,太後退卻給唐明煌,他便只好下來,接過連珠遞過來的金剪子。
華容不知何事,瞧見丫鬟宮女們一齊上前,將她和華裳梳理好的發髻全都散落開,不由得攥著耳邊的一縷烏發道︰「你們要做什麼?」
她問的突然,唐明煌拿著剪刀的手一滯,半晌才笑開,蹲下里一點點掰開她的手安撫︰「容兒乖,朕不過是幫你剪一些頭發下來罷了。」
華裳跪在其側,听著那一句陌生又熟悉的容兒,心里頭咯 就打了個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