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夜里,總有這麼一段時間,當萬籟俱寂,連街巷都陷入深沉的睡眠,有些睡不著覺的人會輾轉反側,思考一些在白天從來不敢思考的秘密。楠竹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晚上沒有睡好覺了。
她不是沒有見過死于非命的人。她顫抖著模了模自己的眼楮,想起兩年前在榮邊村的河溝里看到的一具浮尸。女人赤luo的尸體,被泡得青紫腫脹,眼楮已經腐爛了,變成一個暗紅的小坑。她認識這個叫玉鳳的女人,在陝西人邱老板家里當丫鬟,據說是哪個袍哥的女人,跟一個學生好了,被袍哥報復抓了去失蹤了好些天,後來才發現死在河里。
人們只說這是玉鳳自己想不開跳了河。楠竹心里冷笑,女孩子,即便要死也要死得好看,誰願意月兌了衣服跳河溝?在清河有些人的命是不值錢的,她是早就知道了的,哦不,她並不知道!直到那一天……她回家送年貨,在路上遇到那幾個人。
她知道玉鳳死得慘,但她從來未曾想過玉鳳遭遇的恐懼。光天化日之下,她還看到田里似乎有人在燒著干枯的麥稈,正聞著遠遠飄來的煙火味兒覺得愜意,她就被人從身後勒住了脖子,捂住了嘴,輕輕一抬然後被按在了地上。
地上好涼,她的臉感覺到土的濕潤寒冷,她看不清楚襲擊她的人長什麼樣子,他們似乎並不想真正傷害她,只是嫻熟的掐著她的脖子,將她的臉按著讓她出不了聲,然後再一件件月兌了她的衣服。
她听到自己的尖叫被壓在了土里變成沉悶的呼喊,一只冰涼的、粗糙的男人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輕輕模了一下,然後再逐漸往下,她渾身起了恐懼的寒栗。
「我們這里有五個人,」一個聲音湊到她耳邊,很陌生的口音,不像是清河人,「一個,兩個,……」那人在她耳邊數著數,她感到似乎有不同的手在她身上模著,「只要你听我的話,我們五個人絕不會傷你半分。你若不听話……」他的手放在她極敏感的地方,「你就嘗嘗跟五個人睡覺的味道,好不好?」
她嗚咽著連連點頭,可頭卻只能一下下磕在土里,後來猛然反應過來這麼回應怕是會讓那些人誤解,只好大聲嗚嗚著,頭用力擺動一下。
她听到身後的幾個人忍不住笑了笑,笑聲邪惡,耳邊那人笑道︰「到這個時候還能想點事情,算你是個聰明人。你是要听我們話的,對吧?」
楠竹這才連連點頭。
「那好,今天只是給你個教訓,」有人把她的衣服扔到她背上,她暗自松了口氣,「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無緣無故的去害人,更沒有人無緣無故的給自己找麻煩,你要再幫著人造孽,你自己就先成個造孽人。」
她不明白,她一點都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那人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楠竹夜不成寐,輾轉反側。如今有這麼兩件事情,是她十分明白的,那就是她從來不想死,只想活著,還要活得好,只是有人想要她死而已,隨時能要她的命。還有就是她很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快要瘋癲了,只是這恨意與她的恐懼合在一起,她無從分辨清楚,究竟哪一個快到極限。
好,她咬牙道,我便听你們的。
她仔細思踱著,在不知道是第幾天後的夜晚,突然想到一個極好的報復的方法,嘴角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那一夜,她終于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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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道。
三條大青石板路,往北方向外輻射,一條通往內江,一條通往樂山,一條通往威遠,所有的路途,均有石板路縱橫相連,這些大路小路,皆由沿途富戶及鄉民自行維修或修建,像書法造詣頗深的人,在這廣袤的蜀南大地上繪出的磅礡的筆跡。這樣的通行條件,既方便那些以販鹽為生的「挑腳匠」們長途跋涉,也方便那些富商人家的騾馬運輸。
公路之下,是蜿蜒的清河,水運的鹽道。
有唱喏聲遠遠傳來︰「諸位哥子!老胡我言短口鈍,拈不得過,拿不得錯。逢真人不說假話,遇真神不跳端公,是行家不賣假藥。說什麼詩雲子曰,管什麼秦風雨風,扯他個地皮風,人頓風,瘴頭風,我不騙人哄人,也不拿煙桿腦殼燙人!」
這人身材矮小,下巴上一顆大痦子,眼楮細小卻湛然有神,穿著青布馬褂,背上背著個布包袱,雙手抱拳,扯著嗓子朝碼頭的船戶唱道︰「真三國,假封神,西游記就是扯謊本兒!那三國上說得清楚,曹操贈關二爺一件綈袍,關二爺穿在身上,把舊袍罩在面上,曹操問他為何如此?關二爺說︰‘舊袍是我大哥玄德所贈,有了新袍,怎敢忘記大哥所贈舊袍,關二爺是何等的義氣!’我們走船行櫓,靠的就是是義氣!清河的鹽,內江的糖,威遠的煤,江津的鍋,迎來送往,各位船行千里,一帆風順!不要忘了燈滅點燈,油少添油,年關到了,收錢了,收錢了哈!」
船戶們多是鹽鋪、運商雇的管事,紛紛從自家的運船上下來,捧著銀錢,送往那姓胡的手中,不一會兒,那姓胡的肩上的布袋已經裝滿。人們有的笑著招呼,有的低聲暗罵︰「臭蜈蚣!」
清河的龍王會,是運鹽船的行會組織,櫓船運鹽,以「載」為單位,每運鹽一載,龍王會就要抽收香錢一次。清河櫓船多到三千只,一般船戶實行挨次輪運,只有給龍王會交了香錢的船,才有優先承運的特權,每年差不多能載個八次。櫓船運載量小,每載花鹽九引或巴鹽十二引,重十二萬斤,需要五只槽船才能夠裝運一載。不交香錢的船戶,終年難于受載一次,只有被迫把稽船過戶給龍王會,或者年年向龍王會交大筆香錢。龍王會屬于袍哥組織,四川的袍哥多與軍方有密切聯系,雖刻意盤剝,但有時也能保證些運輸安全。因此,人們罵歸罵,卻不得不與其靠攏。
年關將至,清河的各個碼頭到了它們最熱鬧的時候。
清河,像流淌于蜀南人身體里的血管、游走在他們的生命和靈魂里。清河河道彎曲,有無數的陡峻坡坎,礁石嶙峋,險灘多達五十二處,尤以有重灘、仙灘、廟基子、曬谷坪、青龍嘴等水路為極險處。
艾蒿鎮的重灘碼頭距鹽店街的平橋碼頭,不過十里。平橋水平如鏡,這里卻是險灘橫生,洪季流急壞船,枯期水淺膠舟。每當運鹽船只行至險灘處時,只能停泊不前,雇民工提鹽陸運,越過險處再行裝載,所謂「盤灘過坳」,對人力物力造成了極大損耗。
一艘鹽船被卡在一灘爛石之間,搬運工挽起褲腿,踩進冰冷的河水里,大聲呼喊著號子,將鹽船抬起,另有幾個工人急忙從船上卸下鹽包,踏著水走上岸去。河風刺骨,寒霧卷著沉重的濕氣撲面襲來,在人的頭發、眉毛上結成細密的水珠。
靜淵站在重灘碼頭上,眉頭微蹙,心想︰「時運這種事,向來說不準,別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們卻像這河灘上的船,即便頂得過大浪,卻總難免陷入險灘。如何才能變弱為強,月兌離掣肘……。」
「東家,蜈蚣那兒的年款打點好了。河邊冷,咱們回去吧。」一旁的戚大年搓了搓手,對靜淵輕聲道。
「這是哪家的船?」靜淵問。
「像是那江津馮師爺的,」戚大年踮起腳看了看,「新開的運鹽號,連名字都沒起的呢。」
正說著,那馮師爺帶著幾個人從山頭上繞了下來,見到靜淵,只拱手一禮,然後匆忙趕到那艘船附近,在岸上擺好燒酒包子,待工人上來,熱情地送上去,連聲稱謝。那些搬運工多半是窮苦的流民,到碼頭做工,原只為討口飯吃,見馮師爺這樣,都有些受寵若驚。倒也不急于喝酒吃包子,歇個片刻,便又爭先恐後地搶上前去。過不多時,那艘船被順利拉進平灘上,船工拋下纜繩,慢慢將船靠岸。
靜淵道︰「這馮師爺的老板還沒有露過面?」
戚大年笑道︰「沒有,看他們生意做得也不大,就接些散貨,估計也不是什麼人物。」
靜淵道︰「散貨?」輕輕一笑,「這種新開的運鹽號,能從袍哥眼皮下接到散貨,本事卻是不小。」
微一沉吟︰「既然他租了我們鹽店街的鋪子,該照應的,你也去幫著張羅一下。日子久了交上個朋友,他們的底細,我們自然也弄清楚了。」
從山坡上跑下來一個六福堂的伙計,氣喘吁吁跑到靜淵面前,喘口氣,笑道︰「東家!幔子都支得差不多了,工人們都在堂里吃飯了。」頓了頓,「還有,東家,大*女乃從成都回來了。」
靜淵眼中鋒刃輕收,唇間忍不住掠過一絲自嘲般的笑容。
分離數日,他責備自己此時依舊會因她心亂,可他又太過留戀心底的感覺,她回到他的身邊,如春雪消融般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