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有睡,他一走進院子就看到窗戶里透出的燈光,雨幕中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亮。
老許听見開鐵門的聲音,慌忙披衣出來,靜淵都已經走到廊下了,在台階上犁著皮鞋上的草皮和泥。
「東家,還以為您不回來了呢,都這麼晚了。」老許低聲道,卻掩飾不住一絲喜悅。
靜淵嗯了一聲,接過他遞來的干毛巾,並沒說話,一面擦著頭上的雨水,一面快步上樓去。
他不知道這麼晚她還在做什麼,也許開著燈,人卻已睡著了。睡著了也好,他這麼心急火燎回來,卻不知道見了她面該說什麼話,還是又會爭執。
要再爭吵,我就不應聲,跟她賴。他一面想,一面悄悄推開門。
她果真沒有睡。靠在床上繡著花呢,他一進來,就見她的手顫了顫。
她沒有抬頭,鬢發松松搭在肩上,眼睫毛在白膩的臉上投下彎彎兩扇,如月下的花瓣蝶影。
靜淵清了清嗓子,走過去看看她手中的繃子,把床頭櫃上的燈調亮了些,笑道︰「這麼暗,不怕傷眼楮?」
她沒吭聲。
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拿毛巾擦著頭,又按鈴叫人,小桐一會兒上來,在門外問︰「東家有什麼吩咐?」
「鍋爐房燒著熱水沒?我要洗澡不知道水夠不夠?」
小桐道︰「燒著呢,大*女乃特意吩咐了不要停的。」語氣中似隱約帶著絲笑意。
七七嘴皮一動,要說什麼卻沒說,臉上微微一紅,轉了轉身子側到一旁。
靜淵裝著不以為意,便說︰「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小桐應了一聲,接著便听見她的木板鞋下樓的聲音。
「外面雨下得小了,不過這天氣真冷起來了,明天你得多穿點。」靜淵過去坐在床邊上瞅著七七繡花,他知道她不會理他,心里卻愉快起來。
彎看她繡的花樣,只有褐色的一根枝干,像梅枝,便故作驚訝︰「咦?怎麼沒有花?」
又問︰「這是繡來做什麼?」
她用手順了順梅枝的紋路,他也伸手在那緞子上模了模,說︰「真滑呀。」
這太不像他平日說話的風格,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不待她回答,也知她必不會答的,自己傻傻笑了笑,便去浴室放水洗澡。
他把水悠悠捧在手上,突然想起那句話︰掬水月在手。
人世間多少過眼雲煙,獨有她一個,他不會放手,這份情意,再怎麼也不能從自己指縫間溜掉。
真是命啊。他看著朦朦的蒸汽感嘆。
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睡下了,可他知道她定沒有睡著,在等著他。
他暖烘烘地上了床,重又把她摟住,把下巴放在她肩頭,聞著她頭發的芳香,就像時間倒流,又回到這一日下午,而他沒有和她爭吵。
他悄聲說︰「你知不知道這一路來我在琢磨什麼?」
她只是不作聲。
他在她耳邊喃喃細語︰「我在想,寶寶要上學了,總得給她取個學名吧?不能叫林寶寶,對吧?」
她的手輕輕動了動,他伸過去握住,磨蹭著她食指上的繭。
「那叫什麼呢?我想了又想,終于想好了一個名字。」他說,「就叫林乖寶,你說好不好?」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也微笑。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將他死死抱住,把頭埋在他胸前,嚶的一聲哭了。
他安靜地等著她哭夠,手摩挲著她的背,萬語千言,卻不發一聲。其實他知道,只要她難過的時候他在她身旁,不離不棄,就夠了。
她躺了這麼久,腳還是涼的。他便把腳伸過去,想夾著那雙涼膩膩的腳,把它們捂熱,她把腳挪開要躲,他便又伸過去,腿蓋了過去,折騰了好一會兒,方把她的腳慢慢勾到身旁。
她掀起他睡衣的一角擦擦眼淚,輕聲道︰「小心冰著你」
他卻覺察到她竟然連膝蓋也是涼的,便把手放下去給她蓋住,好一會兒,他突然哀鳴一般︰「七七,沒了你我會死」
她吸了口氣,緊緊抱著他,用盡了全部力氣。
他們就這麼緊緊擁著,把呼吸交纏在一起,又像是合為一個人,在一同呼吸。
「明天我們好好想個名字。」她說。
「我早想好了的。」
「不能用那個。」
「哪一個?」
「林乖寶。」她還是忍不住要笑,腦子里出現寶寶各種模樣,滿地打滾耍賴的樣子,和松鼠說著話的樣子,皺著臉哭的樣子。七七想︰我多愛這個孩子啊,愛得可以連命都不要。
「我覺得挺好。」
「太像拿人取笑了,先生在學堂點名叫林乖寶,多好笑。」
「林婉懿。」他的語氣突然鄭重起來,「叫林婉懿。」
「哪個懿?怎麼寫的?」
他在她手掌里一筆一劃地寫。
「比劃太多了」
「嗯,是有些多,二十二劃呢。可寓意吉祥,是溫柔美好的意思。我本來想取成林 玉,又有玉瀾堂和 園的字在里頭,後來覺得寫出來土氣十足,又差一個字成林黛玉,因此就舍了。」
她反復念著林 玉三個字,說︰「林玉 呢?」
玉 ,玉 ,他也念了幾遍,否決了︰「不好,有風塵氣。真是奇怪, 和玉字都是好字,合在一起卻俗不可耐。」
「那就听你的吧。」
他把一只手拿上來放在她的鎖骨上,想起那片淤痕,說︰「把你弄痛了。」
她說︰「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讓你去看文斕,只是心里亂得很。」
「你明天跟我回鹽店街一趟,行不行?」他小心地說。
「不行。」
他剛想說︰「那等你想去的時候去。」
她打了個哈欠,道︰「等接了寶寶,我們一起去。」枕在他肩上,手和他握著,說︰「睡吧。」
他又磨蹭她手上的繭,輕聲說︰「我要把它磨平……磨平。」低低的細語,過了一會兒,變成了平穩的呼吸。
次日,靜淵吃過早飯便去了鹽場。至誠撥了個電話到 園,告訴七七他拿著錢去給羅飛,但羅飛卻說之前那張匯票並沒有兌現,這錢不用給他。
七七忙道︰「你一定告訴他,千萬不要把那張匯票凍結了,一旦有人把錢兌了,便告訴我一聲,我便把錢送過去還他。」
至誠道︰「怎麼這麼麻煩,七七你也真是,何必跟他見外,都是自己人。」
「兩回事。」
「你們兩個人,總是把復雜的事情想簡單,把簡單的事情又搞復雜。你自己去跟他說,我不管。」他說到「我不管」這三個字突然笑起來。
七七也笑,他們都知道「我不管」,是寶寶的口頭禪。
至誠道,「明天他也會來,你到家來自己跟他說吧。」
第一次和女兒分別,她早已思念近狂,掛了電話,走到寫字台旁拿了筆,寫林婉懿三個字,看著看著,一會兒覺得很熟,一會兒又似乎三個字都不認識了,似痴了一樣。
到中午,廚房正準備著午飯,靜淵卻帶著文斕過來了。
她坐在客廳里刺繡,是梅林,香雪海,打算制成座屏。靜淵走進來,她抬頭奇道︰「不是說在鹽場吃飯嗎?」。
靜淵微笑道︰「我把文斕帶來了。」
她頓時緊張,把手中的活計放下,低聲道︰「怎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也沒有給他買什麼禮物。」
「你不是給他做過衣服了嗎,還送那麼多布偶玩具。」他說到這里皺了皺眉,總不免回想起在璧山見到的她窘迫的生活。
七七走到窗戶邊往外看,見文斕穿著淺藍色小襯衣,罩著卡其色的背心,細格子的褲子,正蹲在門廊下,逗著寶寶的四只灰兔,烏油油的頭發,一張白白胖胖的臉,眉眼幾乎和靜淵一模一樣,她想起靜淵以前說他小時候很胖,估計就是文斕這個樣子了吧?
她看著這個孩子,心里涌起復雜的情緒,想從他臉上找到錦蓉的影子,卻失敗了,她幾乎已經忘了錦蓉長什麼樣子,只記得她臉上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靜淵帶著七七出去,叫︰「文斕,過來。」
文斕轉過頭來,站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抬起頭仔細打量七七。一開始,他的眼神中有著戒備和緊張,可隨後卻變成了好奇。
他想起了寶寶,他從眼前這個女子臉上看到了寶寶。那麼美麗可愛的小姐姐,有這麼美麗可愛的媽媽。
「文斕,你好。」七七朝他微笑。
文斕看著她,小小的心靈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的這種微笑,他只想起春天在玉瀾堂天井里擺著的瓜葉菊,紅艷艷的,晃眼楮。
「你好。」文斕說。
「這是小姐姐的媽媽,是你的……,」靜淵頓了頓,側過頭朝七七笑︰「我真說不出這兩個字,他該叫你大媽。」
七七的臉很容易就紅了,靜淵把她的手拉住。
文斕突然悲哀地意識到︰「爹爹不愛我媽媽,他永遠永遠不會愛我媽媽。」他替母親感到絕望,可他又愛父親,所以他自己也絕望起來。
七七見文斕那雙像極了靜淵的漆黑眼楮里是一片哀傷,他才五歲,就有了這哀傷的眼神,不由得暗暗心驚。
「作孽啊。」她想。
文斕跟著他們進了屋,在沙發上坐著。看到七七隨手放在一旁的繡花繃子,便拿起來看。
七七笑道︰「這是梅花。」
文斕見只有樹干,沒看到花,便說︰「沒有花呢。」
靜淵微笑著看了七七一眼,心想︰我兒子簡直跟我一模一樣,連看到東西的反應都是一樣的。
七七走過去坐到文斕身旁,抿嘴一笑,從他手中拿過繃子,另外用粉紅色彩線穿了針,飛快地繡了很小一片花瓣在旁邊,笑道︰「你過一陣子來,就會看到好大一片花,像海一樣。」
文斕想起祖母和母親說的話︰你爹爹被狐狸精迷住了。
他看著父親,真是被迷住的樣子。
原來狐狸精這麼好看,他又看了看七七的側臉,眼楮不由自主往七七身後看去。
他伸過手去,心想︰我要把她的尾巴找出來。
小手突然用力。
七七啊了一聲,滿面通紅的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