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斕慢慢走到香雪堂門口,並沒有注意到七七正在賬房的窗戶那兒看他,他扶著敞開的大門,探出半個身子,朝里頭張望。
「文斕」七七叫他。
文斕嚇了一跳,睜大眼楮四處尋了一遍,這才發現七七正從右上角的窗戶那兒看著他,他白白的小臉紅得透了,低頭道︰「大媽」
七七向他招手︰「進來吧」說著自己走到大廳去。文斕已經走了進來,緊張地用手拽著衣襟。
七七養傷回來後,因要經常去鹽店街,故恢復了每日給林夫人請安的規矩,免得失了禮數。早上去玉瀾堂,先給林夫人請了安,林夫人極是冷漠,臉色很不好,七七倒是習以為常林夫人這樣對她,也不放在心上。從佛堂出來,正好見到靜淵從錦蓉屋子里出來,錦蓉跟在他身後,給他拿著外衣,七七趕緊把身子轉過去,她轉身很快,卻被錦蓉看到,提高嗓子對靜淵道︰「來,我先給你穿上。在被窩里捂著出一身汗,別一吹風就著涼。」
這話響響亮亮地傳到七七耳朵里,她忍不住加快腳步就往天井里走,靜淵追上來把手放到她肩上,目光極是懇切︰「七七」
她回過頭看他,那目光清冷,直涼到了他心底,靜淵一肚子話要對她說,見到這樣的眼光,卻不由得退卻。
他只低聲道︰「相信我……。」
七七尚未回答,錦蓉已經笑吟吟跟著上來,手肘上搭著靜淵的外衫,七七一雙眼楮變得更加深沉漆黑,伸出手去,不顧錦蓉眼中陡露怨氣,徑自把靜淵的衣服拿到手中,抖了一抖,十分溫柔地給靜淵披上︰「錦蓉說的對,天氣變了,別著涼了,把外衣穿上吧。」說著對他溫柔一笑。
靜淵臉色一動,凝神看著七七,溫婉柔和的一張臉龐,看在眼里卻讓心中憑添一分莫名的失落,空蕩蕩,卻又沉甸甸。
文斕從另一間屋子里追出來,纏著靜淵帶他去鹽場,可惜靜淵這天得守著檢驗新出的鹽鍋,怕孩子受不了鐵廠的熱氣,就讓他呆在家里,文斕哭喪著臉,萎靡不振地跟著一個丫頭去洗漱。
七七忽然道︰「對了,巧兒是怎麼罰的?」
靜淵道︰「打發去莊子里了,那邊現在等著收青菜。」
青菜是用來立冬時拿來做腌菜的,巧兒這一去就是兩個月,七七听了,也就沒再說什麼。
「請過安了嗎?」。靜淵問。
「請過了。」七七道,說著看向錦蓉,錦蓉被她看的扭過了臉,甩了甩衣袖,朝林夫人的佛堂走去。待她請過安出來,靜淵和七七已經出了玉瀾堂。
文斕因未到學齡,故整日在家。父親常年在鹽場,雖經常把他帶在身邊,但鹽場里全是大人。平日他也會跟著母親去舅父那里,但舅父出事之後,錦蓉也很往那邊走。
七七听寶寶說過,文斕並沒有什麼朋友,見他孤零零走在街上,眉頭微皺,宛然便是一個小靜淵。把這孩子叫到身旁來,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嘆了口氣,拉著他的小手,走到專給自己休息的里屋,拿了幾塊綠豆酥給他。
文斕說︰「謝謝大媽。」捧著綠豆酥,小心翼翼坐在一張椅子上,也就五歲的一個孩子,坐到大人的椅子里,一雙小腿懸空。
七七從他手里拿過一塊綠豆酥,給他剝了上面的錫箔紙,問︰「怎麼了文斕,在街上晃悠什麼,跟著你的丫頭呢?」
「我偷偷跑出來的。」文斕說︰「不過估計一會兒就有人來找我了吧。」
「你媽媽呢?她怎麼不陪著你?」
「媽媽跟莉莉表姐去看戲了。」
七七把手中已經剝好的綠豆酥遞給他︰「吃了這個就回去,我給你倒點水。」說著站起來去拿茶壺。
文斕把綠豆酥吃了,見一張桌子上擺著繡花的玩意,跳下椅子,好奇地走過去看。想起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個梅花繡屏,便忍不住問︰「大媽,外頭那個梅花就是上一次我去 園時你繡的嗎?」。
「是呀。」七七微笑道,把一杯清茶遞給他,「小心燙著嘴。」
這清茶是七七最愛喝的碧螺春,錦蓉平時喝咖啡,女乃與糖都不加,苦得跟中藥一樣,靜淵又從不管茶的好壞,解渴就行,林夫人胃不好,因此不嗜綠茶。文斕從來沒有喝過如此清甜幽香的茶水,咕咚咕咚就把一杯茶喝光了,臉被熱氣一蒸,顯得粉白粉白,七七掏出手絹,給他擦了擦嘴角的點心末,笑道︰「好喝嗎?我再給你倒一杯。」
文斕笑著點頭,他的門牙已經長好了,笑容極是可愛。
七七抿嘴一笑,重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又從抽屜里拿出茶葉筒︰「喜歡喝的話把這個拿回家,讓下人給你泡。」
文斕接在手里,大眼楮看著七七,那目光里竟似有一絲依戀。
他鼓起了勇氣問︰「小姐姐不在嗎?」。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在學堂里呢,下午才回來。」
「小姐姐……昨天很難過吧?」
七七想了想,看著他的小臉︰「你覺得呢?」
文斕低下了頭。
七七柔聲問︰「文斕,你喜歡小姐姐嗎?」。
文斕輕聲道︰「我要回家去了,女乃女乃要知道我跑出來會生氣的。」捧著茶葉筒,低著頭就往外走。
七七追上去,輕輕拉住他,蹲下來,凝視著他的眼楮︰「文斕,好孩子,如果你有什麼不高興,千萬不要憋在心里,你爹雖然工作忙,但他一直很愛你,總把你放在心上。如果你覺得孤單,沒人陪你玩,你就到這里來,我陪你說話。或者……你來幫我一起算算賬也好啊。」
文斕眨巴下眼楮︰「算賬?」
七七微笑道︰「是啊,我新來這里,好多東西都不懂,你從小就跟著你爹在鹽場,一定懂得比我多,你也可以教教我啊。」
文斕終于露出一絲笑容,卻沒有說話,看著七七溫柔的臉,過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七七柔聲道︰「你的小姐姐以前一直住在鄉下,吃了很多苦,她從來沒有想過跟你爭什麼,也一直希望對你好,文斕,你不僅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好朋友。」
文斕眼中閃過一絲淚意,咬著嘴唇沉默。
「小少爺小少爺」
外頭傳來一個丫頭的呼喊聲,文斕輕聲說︰「她們來找我了,我回去了。」
發足奔到外頭,七七走到門前,見那丫頭拉著他︰「小祖宗,你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老是這樣子偷著跑,小心夫人把你給鎖起來」
「別,別告訴女乃女乃」文斕極力央求。
「你要再不听話我就告訴夫人」
「我听話,我听話,別告訴女乃女乃」
七七不忍卒听,心中漸漸泛起一絲苦味。誰都是從單純如水晶的年齡過來,可生活中的一切,卻更多像一副刑具,天生就是用來折磨這樣純潔的靈魂。
文斕被丫頭拉著往前走,不時回過頭,七七與那雙淚汪汪的大眼楮對視,只覺淒然。
那本賬簿,宣統四年的賬簿,被壓在她從 園搬來的織物中。這幾日她一直翻看,仔細回想著金枝轉述的杜老板的遺言,對照著賬簿上的一行行的文字,幾乎一點頭緒也沒有,除了二月二十一日那一天的賬,記錄著杜家鹽號購進鋼絲的數目,以及鋼絲的來源︰雍福號。而在雍福號旁邊,另有一個小楷批注二字︰美孚。
那麼,這鋼絲莫非也同林家的一樣,是進口自美國嗎?可為什麼出事的偏偏是林家呢?雍福號,這家買辦怎麼從來沒有听過?
她握著泛黃的紙業,思前想後,疑雲滿月復。
一個會計走了進來︰「東家女乃女乃,我們的稅單是接著理還是再等會兒。」
七七道︰「再等一等,我去一趟韭菜嘴看看新招的繡娘,等我下午回來吧。」
「哎」
七七見屋子里依舊潮濕陰冷,便叫來一個伙計︰「一會兒把香雪堂前前後後掃一掃,用清水抹一下桌子和櫃子,把窗戶都打開,霉味兒太重了上午起了霧,中午後應該會出太陽。」
「是東家女乃女乃。」
她走出香雪堂,在鹽店街的青石板路上緩緩行走。
陽光果真漸漸穿透了濃雲薄霧,灑在這紅塵路上。空氣里濕濕的帶著暖意,還有股淡淡的硝粉味,估計是哪家店鋪的伙計剛剛用火石點了土煙。行人交談,騾車來往,這氣氛,竟頗像小時候在立春那一天,父親抱著自己走在市集上的感覺,就是這種濕暖、帶著硝粉味的陽光的氣息。
可這明明才是秋末,連冬天都還沒有來呢。
鄭老六又在打更了,伙計們戲弄他︰「老六這大白天的你打更也沒有人听了,如今鋪子里都有了鐘,以後也沒有你吃飯的份兒了」
鹽店街的更夫,是從前清就遺留下來的規矩,每家鹽號輪流給更夫工錢,管他食宿。
鄭老六一听,倒是絲毫沒有不高興,反而更加有力地敲響了他的銅鑼,很是倔強的意思。
七七快走到平橋旁的斜坡,忍不住駐足,當年放孔明燈就是在那里。
心里的痛楚早就在刻意地淡忘,這段時間,幾乎滿腦子想的都是賬簿,稅單,工人的工錢。可是疑惑與悲哀的感覺卻不時在侵擾她,每一分煩惱,似乎都只有來處,卻沒有去處。
她猶豫了一下,沿著台階一路上去,站在高崖邊,俯瞰清河與鹽店街。
天地之大,事變之多,七七看著眼中的紅塵萬丈,仿佛看見一本巨大的賬簿,上面記錄著人間一切事物與過去未來的因果,來由,經過,結局,沒有一處遺漏。連一縷陽光、一滴雨、一粒砂、一棵草、一分快樂、一點憂傷,所有細微的、卻每每被人嘆為不可知的因緣,所有的善惡、愛恨,一一都可以查究,也一定可以查究。
她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樣一本大的賬簿,由誰來主筆、由誰來記錄都是定數。悠悠傳來的銅鑼聲,像佛寺中的銅鈴,悠揚地侵入心魂,七七的臉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