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心中忐忑,見楊漱臉色微變,不由得將手攥緊。楊漱轉過頭來,見七七緊張得臉都白了,一雙杏仁般的清澈水眸大睜著,嘴角卻緊抿出一個倔強的弧度。
楊漱輕輕一嘆,把七七從床上扶起,待她穿好衣服,楊漱坐直了身子,眼楮卻看著自己身前的一張辦公桌,思忖該如何開口。
七七走到楊漱身邊的凳子上坐下,亦是沉默,楊漱抬起眼看著她,溫溫和和一笑,柔聲道︰「怎麼了,不敢問?害怕?」
七七不否認,咬咬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輕輕點了點頭。
楊漱嘆了口氣,手指摩挲著桌上壓著的一塊玻璃板,下面有一張合照,楊漱穿著一件淺色連衣裙,鬈發垂肩,手里拿著一綴著花朵的帽子,輕輕靠在裙邊。另一個眉目如畫的年輕女子挽著她的手,狀甚親熱,兩個女人身邊,是楊霈林,扶著一輛自行車,眉眼含笑,渾身上下似乎都溢滿了幸福。照片已經泛黃了,上面的人,看起來也比現在年輕得多。
楊漱見七七看著照片,輕聲道︰「照片上跟我站一塊兒的就是我亡去的弟妹,走了也差不多十年了。她死的時候我還在國外,千里迢迢趕回來,連她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她肚子里是一個男孩,母子雙亡,那時我的弟弟幾乎已經瘋了。」
七七听聞楊霈林自妻子亡故,便一直未曾續弦,楊霈林如今疏淡冷漠的樣子,與照片上那個幸福的男人截然不同,想來他們夫妻情深,楊妻之死,讓楊霈林情傷至此。
她也听楊漱說過霈林之妻是因何而死,故而心中起了一絲異樣之感,自己若也這麼難產死了,靜淵固然亦會傷心欲絕,不過續弦是不必續了,玉瀾堂早有了一個現成的錦蓉。
楊漱見她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便道︰「至衡,你的病正應了我擔心的情況,你的心髒有一些問題,雖然問題不大,但因為你懷著孩子,便變得很危險了,也許你自己也發現懷孕以後越來越精力不濟,有時候會有窒息的感覺,需要不斷深呼吸才覺得好一些,這還是比較正常情況。等到過幾個月,也許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七七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卻不斷下沉,只道︰「我的孩子會不會有問題?我怎麼樣才能好好把他生下來?楊姐姐,你可是說過會幫我的」
楊漱見她一臉的執拗,不由得皺眉,正色道︰「至衡,我要問清楚一件事,你仔細想好了再回答我。」
「嗯,您問」七七急切地道。
楊漱看著七七的眼楮︰「你如此執著的要生下這個孩子,有沒有一絲雜念在里頭?是單純的要孩子,還是想借這個孩子得到更多的東西?」
她這一番話,鋒利,尖銳,七七的嘴角一抽,臉上血色盡褪,心里鈍痛涌上,輕聲道︰「我怎麼選擇答案,難道您的回應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楊漱點頭︰「如果是前者,我們另說。如果你回答的是後者,我的意見,是不要把孩子生下來,現在就把他做掉。」
七七肩膀一顫,猛然抬頭。
楊漱看著她︰「你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爭奪所謂的利益,不值得,我知道你丈夫另有妾室為他生了兒子,你如果只是……。」
七七打斷她︰「不是,我不是為了這樣。」嘴唇微顫,搖頭道︰「若是我要讓我的孩子成為一個工具,也不必吃這麼多年的苦……一個被用來當工具的孩子這一生有多悲慘,楊姐姐,我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
「楊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世上還有另一種當母親的,」七七極苦澀的笑了笑,「也許有吧,但是我……絕不會在愛自己孩子的那顆心上摻雜別的東西。」
楊漱秀眉一揚,眼中卻露出一絲贊賞之意︰「看來你無論如何都要生了。」
七七點頭。
「你還這麼年輕,如今雖然時機不好,但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何必執拗如斯。」楊漱不解。
「我受不了失去孩子的滋味,我就是受不了。」七七輕聲說,朱唇緊抿,眼中泛起一層濕濕的霧。
楊漱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長嘆一聲,卻又搖搖頭︰「問題就是在你的心上,怎麼說呢……你這顆心,說直白一點,還不夠強大。」
「不夠強大?」七七跟著說了一句,輕輕撫上心口淒然一笑,強大?要怎麼樣才算強大?這麼多年,這麼多磨折,她一件件承受下來,可這顆心,還是不夠強大?
楊漱道︰「我不確定你的心髒病是什麼有的,從中醫的角度來講,這是你多年缺乏調養,過于艱苦,勞心缺血,而從西醫來看,又很可能正是因為你這一次懷孕造成的。」
她輕輕把手放在七七手背上︰「我不能給你保證什麼,至衡,如今還不到三個月,這段時間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密切觀察,按著我的方子吃藥調養,我只希望出現最好的情況。但是一個月後,你的狀態要是繼續轉差,那我無能為力,只能建議你放棄孩子,你也必須放棄孩子。但是假如你的情況有所好轉,那麼你還要做好另一個心理準備。」
「是什麼?」
楊漱想了想,還是說道︰「按常理來講,輕微的心髒病也不是不能生孩子,只是孕婦的情況瞬息萬變,越到後頭,心髒的負擔就會越來越重,有些人能承受,有些人卻會突然心力衰竭,這樣母親和孩子都會生命危險……所以到你生產的那一天,我建議還是不要采用慣常的方式來生。」
七七听得緊張,額頭上冒汗,腦子里一片迷糊,茫然道︰「生孩子……還有什麼別的方法?」
「有啊。」楊漱雲淡風輕地道,一雙充滿神采的美麗眼楮慢慢往七七的肚子看去,直看得她背脊發涼,片刻,屬于楊漱獨有的那種戲謔的笑意又漾了起來,倒似是安慰七七一般,她用縴細的手指輕輕往七七的肚子上比劃了一下,「從你肚子里直接把孩子拿出來啊。」
七七︰「……」。
香雪堂的賬本搬了一些到 園來,湖邊的畫舫因能曬得到好陽光,七七便常去那里午睡休息。
靜淵從鹽場趕回來看她,自不免多問她看病的情況,因還要再觀察些時日,她也就沒有多說,只說楊漱要她現在好好調養休息。
靜淵松了口氣,又道︰「還要不要找別的大夫看看?一個人說的怕不準吧。」
七七瞅了他一眼︰「這清河還有哪個是留洋回來的博士大夫?」
靜淵道︰「教會醫院有英國的大夫……。」他突然止住,不知道為什麼,腦子里竟閃過當年錦蓉懷文斕的時候,他請來的英國醫生和看護,心里微微覺得有些異樣,便笑笑︰「你說的是,而且這楊大夫是個女的,我還放心些。」
七七臉上一紅︰「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他嘿嘿一笑,給她把搭在腿上的薄毯往上挪了挪,湊過來在她嘴邊輕輕吻了一下,見她身邊小桌放著的賬本,有兩本正是那日自己讓戚大年從六福堂拿來給她的天海井的老賬,皺了皺眉頭,給她把那堆賬本合著一塊兒抱起來,放到一邊︰「這些東西我先沒收了,等你生了孩子再看吧。」
七七急了,呀了一聲,好歹從他手里又抽出兩本來︰「我總得做些事情,要老閑著,心里反而發慌。」
靜淵不滿道︰「有什麼好慌的,以前我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個急性子。」
七七道︰「我如今什麼也不想耽誤,自己多懂一點賬目上的事,雖做不了什麼,好歹也斷不能讓人誆了我去。」
「誰敢誆你,林太太?」靜淵修眉微挑,用手指點點她的額頭,「你倒說說。」
七七一笑,也不說話,只是將他的手握住,放在胸前,這溫柔的樣子讓靜淵心頭一熱,便坐到身旁,將她攬著,讓她靠在肩上。
依偎良久,她輕聲問︰「你今天忙些什麼呢?」
「你猜猜?」他的熱氣輕輕拂在她的耳畔。
「我腦子不夠用,猜不中。」她輕笑。
「你隆昌灶那個曹管事,我中午讓工會的人跟他談了談。總之以後他應該不會給你找麻煩了。」靜淵道。
「真只是談一談這麼簡單?」七七不免仰起頭來問。
靜淵的嘴角斜了斜,若有若無的微笑︰「當然沒這麼簡單,我們去峨眉之前談過兩次,加上這一次,一共三次。其間我在場有一次,做東請了他吃飯,送了他一個小莊子。」
七七神色微微震動︰「你送他莊子?」
靜淵撫模她的雪白臉龐︰「要治他這樣的人我原有很多辦法,但是惟獨這個方法,才不至于辜負你的一片心。別說一個小莊子,就是一個鹽井,要送予他,只要有必要,我都不會眨一下眼楮。」
他說到後面,聲音輕輕一顫。
七七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掌心變得發熱,她凝視著他,他亦深深看向她︰「杜老板,段孚之,徐厚生……你這兩年費力幫我修葺與西場的關系,林太太,你對我林靜淵的這片心,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