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丫鬟送上了茶,放在茶幾上,要端去給靜淵,他只不耐地揮了揮手。秉忠倒是極有禮貌地接過,亦還欠身道了聲謝,慢悠悠喝了一口,靜淵抱著寶寶,冷冷地看著秉忠,寶寶見父親神情嚴肅,也把調皮的心收了,安安靜靜地看著大人們。
秉忠緩緩放下茶杯,不看靜淵,卻對七七投去一個微笑,柔聲道︰「老爺听夫人講起了小小姐,心中惦念得緊,便讓我過來跟七小姐商量一下,把小小姐接到運豐號住一些時日,那邊夫人、還有少爺、少女乃女乃們也都緊盼著。想著中秋節過了,就催著我來。」
他只說孟家要接寶寶去,卻絲毫不提是否要七七回去,靜淵听得心中恚怒,忍不住就要發話。七七卻淡淡笑了笑︰「爹爹想見寶寶,那有什麼不可以的?還用得著商量。」便回過頭對黃道︰「黃,煩你給寶寶收拾下行李,這便讓她去吧。」
她答應得如此爽快,所有人都很驚訝,靜淵尤是,七七反而朝他笑了笑︰「你怕什麼,是她外祖家,又不是去狼窩。再說了,好端端是個小人兒,也不是什麼玩意東西,你還怕她去了不回來?雖說是我娘家人,要真敢搶了我孩子去,傷她一層油皮,我是不怕撕破臉的,拼了命也得奪回來。」說著便笑了。
黃听來,並不像開她往常的語氣,竟頗有不善之意,本答應了一聲便要去給寶寶收拾東西,剛邁出一步,卻不由得頓住了腳。七七見她停住不走,笑道︰「快去吧,一會兒你跟著去一趟,幫著安頓下。」她只好唉了一聲上樓,頗為難的樣子。
靜淵問︰「去住多長時間?」
秉忠笑道︰「看姑爺的意思吧,到時候來接就行了。」
靜淵不答,回頭看看女兒,模模她柔滑可愛的額發,問道︰「你去外公那里住幾天,好不好?」
寶寶卻看向母親︰「媽媽,你跟我一起去嗎?」。
七七微微一笑︰「乖孩子,你先去幫媽媽討外公的歡喜,外公一高興,便也來接媽媽過去了。」
寶寶嘴唇一動,本想立時就拒絕,但想起那日和母親被攔在孟家門口的樣子,她年紀雖小,也知道外公或許真生了氣不理母親,自己如今可以去外公家,便如同擔負了個任務,雖然不情願離開母親,但畢竟好歹能為她做點什麼。靜淵雖然和寶寶相處時間並不久,但她的習慣已經模清了不少,見她的小腳又輕輕晃了晃,知道女兒肯定是在想什麼心事。抬起頭見七七面色中似有一絲淒苦之意,心中也為她難過,便把女兒放下去,寶寶明白父親的意思,悄然走到七七身旁,拿頭依偎著她。
秉忠見七七只是微笑著撫模女兒的頭發,容色間卻是甚為哀婉,又間雜一些復雜,讓他有些坐立不安,這麼大把歲數了,竟緊張起來。
七七瞟了他一眼,輕聲說︰「正好羅伯伯來得巧,我和靜淵正商量著送寶寶去譽材上學呢,既然要去運豐號,那就請羅伯伯跟我爹爹說一聲,孩子上學要緊,早點安排去讀書才是正理。」
秉忠笑道︰「老爺已經幫小姐張羅好了,七小姐就放心吧。」
七七眉毛微微一動,笑道︰「那多謝了。」
這語氣神態太過殊異,靜淵眼光已如電一樣射過去,連秉忠都不免多看了她幾眼。七七卻突然哽咽道︰「羅伯伯還是多跟我爹爹求點情吧,我看他不像要原諒我了。」說著把頭埋在寶寶濃密的頭發上,眼楮紅紅的不吭聲。
兩個男人方放下心來,她原是在強自鎮靜,雖已成了婦人,經再多歷練也畢竟是個年輕姑娘,心底里還是月兌不了小女孩的脆弱。
秉忠帶寶寶臨走前,瞅了一眼客廳里的茶杯,似突然想起什麼,對靜淵笑道︰「前陣子運豐號從外頭搞了些仿成化的青花,倒是好品相,老三硬是要攛掇幾個走,老爺生生按住不給,說留給姑爺,趕明兒叫馮保給送過來。」
靜淵淡淡地道︰「我送女兒到孟家去,你們便緊著送套杯子,這听起來倒是不錯。」
七七肩膀微微一動,沒有說話。靜淵其實怒極,只是這事情又無法推搪開,見七七甚是難過,也不想再多說惹人煩心,便補了一句︰「請羅伯伯代我們向岳父道聲謝。」又握住寶寶的小手叮囑了幾句,寶寶一一答應了,跟母親說了會兒話,便抱著她的松鼠籠子隨著秉忠走了,黃在後面幫她拿著行李箱子,那是靜淵新給寶寶買的,平時擱在屋子里就放著洋女圭女圭,沒想到這麼快就有用了。
七七第一次和女兒離別,忍不住熱淚盈眶,心中無盡酸楚,卻有好多心事無法向人訴說,懨懨地上了樓去,躺在床上。
靜淵本要去鹽場,見七七這個樣子,自己倒不便走了,便跟了上去,偎著她不住安慰。她把頭埋在他胸前,糯糯地說︰「我還怕你生氣呢,你倒來勸我。」
靜淵嘆道︰「總該讓她去一趟,原是推不了的事。今天我們若是拒絕了,你跟你家要修復好關系,便更難了。」
「你能理解就好。」她輕聲說。
他便把嘴唇覆上,她溫順地仰著臉,恨不能融化似的,過一會兒他方吁了口長氣,輕聲笑了笑。
她用手給他理著頭發,臉龐在他臉上蹭著︰「想著什麼好玩的?」
他用嘴唇輕輕點著她的臉頰︰「你七年前出走,讓我現在都有後怕,有時候半夜醒來,還以為在七年前,嚇出一聲冷汗來。今天看寶寶去了你家,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安定了,知道你不會走了,總算放下了心。」
她听他說得真誠,暗暗嘆息了一聲。
靜淵想了想,說︰「我母親那邊也說讓你們回去一趟,你若願意,就找個日子跟我過去一趟,總不能一直就這樣避著,好歹你回來的事情也需要正式跟眾人宣布一下。」
她的腦海中浮現起玉瀾堂那片茂盛的繡球花,那麼美艷的花朵下,埋著女嬰的尸首,似連同她失去的那個孩子一同掩埋在一起,舊恨余燼,如今想起來,只是一股悲哀,竟沒有恐懼。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說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吧。反正寶寶也不在家里,玉瀾堂那邊好些事情我們都尚未料理好,她現在去也不太合適,我就跟你去先打個熟臉,以後也好說。」
靜淵心中突然冒起一股莫名的感覺,但卻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是想不透徹,怔了一會兒,直到戚大年打了電話過來,他方只得起身。
理著衣服,坐在床邊思忖了一下,又忍不住回頭看她,她似乎很累的樣子,眼楮朦朦的半開半閉,見他欲言又止,便打起精神笑道︰「怎麼了?」
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模模她的頭發,起身走了。
到下午,黃從孟家回來,跟七七笑說寶寶在那邊如何討人喜歡,跟兄弟姐妹們相處得多麼好,舅舅們有多麼高興,老爺為了她來,特意從鹽場趕回去,見面就給了四個金鏍子,掛在脖子上跟小彝胞似的。
七七和一個丫頭剝著杏仁,小桐一粒粒地把中間的細芽兒挑了,歸置到碗里,要拿去廚房做杏仁酪。
七七听著黃滔滔不絕地講著,臉上帶著微笑,頭略微側了側,看看小桐拿的那個碗,用一把細銀簽子輕輕挑了挑,檢查了一遍,朝她點點頭,小桐便端著那碗出去了。
她這才朝黃笑道︰「你這七年來,跟我家還是那麼熟絡?」
黃嘆道︰「東家把玉瀾堂的下人全換了,看在我跟老黃在林家待的時間那麼長,總有些情誼,便把老黃留下來。大*女乃你走了,玉瀾堂原是亂了一陣子的,我待著也沒有心腸。」看了眼七七身旁那丫鬟,有些話也就沒有說,只道︰「偶爾還是會去運豐號那邊轉轉,閑著也是閑著,幫著那邊做些縫補的活計,賺點零嘴子。」
她的言外之意,七七自然明白,也就淡淡一笑,念及黃當年對自己也是多有照顧,輕輕嘆了口氣。
黃道︰「小小姐這麼一去,七小姐再耐心等些時日,總會有回家和父母相聚的一日。」
七七點點頭。
悄聲說︰「七小姐,早知現在如此,當初懷著孩子的時候何不這麼想,硬是跑到外頭吃這麼些年的苦頭。」
七七笑道︰「犯傻了唄,如今後悔也晚了。」
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只覺得屋里悶悶的,走到窗前把窗戶推開,蜀地的秋風是熱的,她想起秋末的璧山,那片蒼茫的白雪,那般刻骨的記憶,被耳邊鳴蟬驚醒,像前世的魂夢般。
林家那邊,肯定是要去的,與其這樣,不如先把寶寶送到娘家,那邊的人喜歡她也罷,不喜歡也罷,送去了,便宛如對外人宣告女兒有了個大靠山,將來帶著她回鹽店街那邊,也不怕林夫人和錦蓉給寶寶委屈。再說了,靜淵的性子,說變就變的,她太了解了,兩個人糾結萬分的關系,萬一哪天誰又尋個事由,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跟孟家好歹有寶寶連著,父親兄長們即便不管,母親是斷不會撩開手的。如今忍得幾天的分離,也是為今後找點退路。早就料到靜淵一定會提出回一趟鹽店街,回去就回去,她一個人,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秉忠臨走時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自然明白其中的含義,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其實,父親又何嘗不了解她?然而這種了解卻再不能給她快樂,連一絲也不能,他們卻宛如給了她多少恩惠似的。她冷冷地立在窗邊,只覺得無味之極。
定定神,回過頭問黃︰「我倒突然想起來,楠竹上哪里去了?」
黃萬沒有料到她有此一問,倒是一怔,愣住了。
她卻自顧自說道︰「這麼多年,好多人都沒有見了,總不能老呆在家里。」轉過身來,是神清氣爽的樣子︰「去叫小蠻腰給我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