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疑惑地自語一句,關芷蹙著眉尖想了一下,猶疑道,「是等價交換?」
話語一出,對面便傳來細小的騷動,有幾個人的呼吸似乎亂了片刻,關芷抬頭去看,發現兩伙人中較年輕的幾個,雖然看起來目不斜視,但卻有意無意地用余光去看法福身後的一個青年。
關芷將目光移過去,並無咄咄之意,那個混血兒青年卻立即打了個戰栗,視線下意識偏轉一瞬,才強行移回來與關芷對視。
關芷幾乎要以為自己面目可憎了。
「維森的契約和精神力有關,」二長老出言略略解釋,老眼中光芒奕奕,「不過這不是現在的重點,公主難道不考慮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嗎?」。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我並不覺得,現在的處境有什麼不好。」
關芷表情平靜,甚至稱得上溫和,似乎沒有什麼能動容。羊駝絨的長大衣,被丟在一邊地上,關芷直接席地而坐,姿勢甚至稱得上隨意。
雙手藏在袖中,法福在一邊細看關芷的神情,花白眉頭微不可查地緊了緊,有些後悔來趟這場渾水了。
原本他以為有維森的契約和西澤爾的配合,這件事起碼有七八分成功率,但現在想起來,阿爾臨走時的警告很準確。
現在結局還沒出來,但不知為什麼,法福始終對這個少女隱隱藏著忌憚之心——
別的人對她心存忌憚,或許是迷信那個最接近法則的空間異能,但法福不然,他覺得除此之外,這個女孩必然還有別的地方,令他感到不安。
說起來,或許是因為最近的時局,或許是因為人越老越怕死,法福近來時時覺得心驚戰栗,越來越不敢冒險了。
他的余光慢慢掃過密庫內的空間,在女孩身後那個角落頓了頓,移開後再細看其他細節,花白的眉再次微不可見地皺了皺,但一想到已經安全轉移的阿爾,蹙起的花眉又欣慰地松開。
他們這些老家伙,早幾十年就該去見死神了,臨死之前,還能為孩子們鋪一段路,還有什麼不甘心的呢?
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戰斗不同,他知道的內情,比其他人都多,本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不需要再考慮逃跑的路線了。
右手握緊了黑核桃木的杖身,束起的布滿黃褐色老人斑的雙手,緩緩從寬大的袖中抽出,一道目光立即察覺了他的動作,移到法福身上。
——真是聰敏的孩子,如果和阿爾站在一起,該多相配啊
法福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在關芷關注的目光下,微微欠了欠身,如站在殿堂里一般從容,脊背撐起結實的骨架和高大的身軀,握著短杖的右手很穩,沒有半分因衰老而引起的神經性顫抖。
關芷的目光落到那根不起眼的黑色短杖上,微微一凝,嘴角淡漠的微笑收了起來︰
「阿爾在哪里?文特爾呢?」
「阿爾離開了,和文特爾一起,」這個幽默的老人,眉目慈祥,笑容樂觀爽朗,「他們在安全的地方,不會被卷進危險里,這不正是您和我所期望的嗎?」。
「但願結局,能滿足所有人的寄願。」
關芷勾了勾右邊嘴角,淺淺的酒窩一現即沒,但看到這樣一幕的人,沒有誰會認為她和那個酒窩一樣溫軟可親——
或許之前他們還抱著這樣的幻想,但看到真人之後,就不再心存僥幸了︰
因為,她實在太過平靜了,平靜地面對帶著敵意的一眾精英異能人,依然隨意的坐在地上,至今沒有半分站起來應戰的傾向,平靜到,讓他們不由得自我懷疑,原本周全的計劃,是不是在哪里出了紕漏?
但轉而,他們就理所當然起來——
能讓上天獨鐘、獲得最接近法則的異能的當世唯一一人,本就應該是特別的,即使關芷更特別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或許是沒有道理的迷信,但異能界每一個知道她存在這一消息的異能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對法則異能的迷信。
只是這種迷信,在科學當道的社會里,平常難以敘說出口,但等到親眼見到那個被法則寵愛的女孩時,他們認為,這種無由來的迷信,終于被證實了。
面對一個剛覺醒不到十天的新人,他們本來不該覺得有壓力的,但此時的壓力卻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因為,他們面對的,是空間異能的擁有者
連地下議會的大長老采尼.科薩,也下意識地暫避其鋒。
否則,在得知關芷並未被契約束縛,又得知了他們的設計的第一時間,大長老和其他人,就應該對她發起攻擊的,而非在這里狀似平和地交談。
在這種平和交談的背後,他們一邊審視著,又一邊萌生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期盼。
「看上去,你似乎對自己落入此刻境地的原因,已經了解,甚至早有準備?」
或許是觀察夠了,沉默了大半時間的大長老采尼.科薩,再次開口,而他再次開口的內容,則引發了兩伙人不小的騷動。
關芷點點頭又搖搖頭,「可以這麼說,但也不全是。」
「願聞其詳。」
「……唔,一方面是直覺,一方面,是有人給了暗示。」
關芷揉揉額角,不想長篇大論︰這又不是在游戲里,對面這些人,也不是她的朋友,甚至,連真正的敵人都稱不上——如果她的直覺不錯的話。
「您所說的‘有人’——是指梵卓親王?」法福插言進來。
似乎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開始對關芷用敬稱,而且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包括關芷自己。
友善尊重的態度,容易給人好感,盡管關芷清楚,在這里這麼多人之中,對自己最有敵意的或許不是法福,但最有可能傷到自己的,卻是這個看上起慈祥可親的老人。
她對法福含笑點頭,目光落在那支黑杖上一秒,那只握著黑杖的泛黃皮膚上布滿老人斑的手,這一次終于有些震動,下意識緊了緊。
視線上移,再次對上那對蒼老得看起來有些蒙昧的眼,關芷對法福輕輕地笑了笑,溫柔和善。
空間異能的恐怖在于,無視防御,快到,根本無法躲避,一旦發出,立見生死;
世間的不公平在于,你一輩子幾經生死換來的,有的人可能一開始,就已經擁有。
空間撕裂的目標,是它的起點,也是終點,但法福有些悵憾地想︰自己的終點,僅僅是這個女孩兒的起點,而她的終點,似乎遙遠得令人無法窺見。
雙方的談話,略過了西澤爾兩邊做間泄密的細節,但雙方都明白,他們今後必然會尋機報復——假如他們今晚活得下來的話。
「……一開始,我是支持這個計劃的,可是你來到凡納爾以後,得知了你的性格,我開始對這個計劃的成功率感到懷疑,但在此,我還是要詢問一次——」
大長老的聲音緩慢而威嚴,雖然此前毫無征兆,便一下觸及核心,但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後,包括二長老和法福身後的人在內,都開始迅速整理衣邊褶皺,在二長老和法福帶領下,斂眉肅目,莊重地欠身。
「你,是否願意成為新教的第一任教主?」
關芷呼吸滯了一下,饒是她心里有準備,但大長老這句話一出來,還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
實際上,在阿爾弗雷德透露出那個有關信仰的話題時,關芷就對其中某些隱藏的暗示心知肚明了。
並非她妄自尊大,但異能人真的要以信仰為引,推翻現有的社會體系,建立一個以宗教為核心的新體系的話,身為當世唯一一個法則異能的擁有者,一覺醒能量等級就在*級以上的人,這個新推行的體系,無論如何繞不過關芷。
否則,作為體系基礎的信仰必然坍塌,異能人無異于自毀長城。
關芷必須被納入他們的計劃和體系里,而且必須成為新信仰的擁護者,甚至是旗幟——除非關芷死去,或者異能人的起義失敗。
這是個不可調和的矛盾,隱藏于狀似平靜的城堡生活之下,卻影響著每一個接近她的人的態度,人們在暗地里審視她的每一個舉止動作,揣度其中可能隱藏的用意或機心——
正如西澤爾最初所言,早在關芷還沒有明白之前,她已經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動輒就會直接間接影響所整個局勢——
這種話,西澤爾說過很多,就像來到凡納爾的這幾天一樣,始終在有意無意地暗示︰用言語行動眼神,和現實。
關芷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但她這一刻發現,她還是低估了自己,或者說低估了其他人,他們的決心,他們的信念。
關芷的目光,在對面的人們臉上劃過,有的容顏蒼老溝壑遍布,有的皮膚光潔年輕蓬勃,但在這一刻,他們無一例外地低下頭顱,如出一轍地對她表示出恭謹,站在最前面的大長老,灰藍的眼眸像維也納盆地低矮的天空,遙遠沉重,卻有一絲天光乍漏。
天與地,在一念之間;
生與死,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