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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不是著涼了吧?怎麼看上去木木的。」喜雯趴到魏宓容床邊,探手模模她額頭,「也是,下午雪這麼大,要不要給你弄點兒熱湯來?」
「哪里就嬌貴成這樣。」魏宓容推開她的手,淡淡地道,燭光只映到她半邊臉,那張秀麗的面孔不知怎麼竟有些鬼魅,看得喜雯心里發慌。
喜雯只好盯著她手里的繡繃子︰「你繡什麼呢……對了,靜齡給你的荷包呢?」
「枕頭底下放著呢。」魏宓容讓開點身子,讓喜雯拿出那荷包來。靜齡的手藝中規中矩,繡的是平常的卷草紋,喜雯看兩眼就放下,嘟著嘴︰「宓容,今天晚上你怎麼看著怪人的。」
人?魏宓容狀似無意地模模臉,觸到一手僵硬的線條,百多年了,倒是第一次有人說。魏宓容忽而一笑,剛要說話,喜雯身上便靠過一張嫵媚鮮亮的臉來,對著魏宓容擠眉弄眼︰「我知道為什麼,她是被嫻妃娘娘給為難了!」
「你又從哪兒听來的?」那宮女叫蘇意,早魏宓容和喜雯一年入的宮,那一張臉算得上長宮女里頭一份兒。魏宓容挑了半邊眉,怎麼這麼快就傳開了?
「小邢子說的,」蘇意漫不經心搶了喜雯手上的荷包玩,「他不是也一塊兒去的?听說嫻妃娘娘特地找了你麻煩。嫻妃娘娘慣會半臉,嚇著了吧?」
「哪能呢,嫻妃娘娘不過白問一句。」魏宓容四兩撥千斤,繼續垂下頭繡她的。
她確實是不怕的。
乍眼瞧見她眼里的殺意,心里先是一驚。綏敏縱使再不濟,此刻也是四妃之首,想除掉她一個小宮女易如反掌,接著便是怒,怒自己還惦念著讓她幾分,她卻翻臉不認人;可這驚怒一過,靜下心思量,便只剩下了必然。
綏敏想先發制人實屬正常,若是看見上一世的仇家都不像斬草除根,這個盟友魏宓容要不得。可綏敏既然恨她,就必然還是那個不甘罷休的綏敏,對乾隆的恨,對鈕祜祿氏的恨,對富察青和高蘭籍的恨,定勝過對她的千百倍。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在這宮廷里,最不消顧忌的是感情,最永恆的則是利益。她不信她們聯手的誘惑,綏敏能抵抗的了。想她死?魏宓容心中冷哂,至少現在,她可死不得。
她知道綏敏想得通,可現在至關緊要的,是真的聯起手來,她們必須見一面,做個打算。
卻不是那麼容易。這可是「一出宮門、打死不論」的紫禁城呢。
魏宓容一邊繡著一邊發呆,蘇意呆得無聊,伸手去撓魏宓容的脖子。魏宓容嚇了一跳,歪了一針,惹得蘇意直笑︰「這可好了!扎歪了才好,你這好東西毀了,我的糟糕玩意兒可就入了主子的眼了!」
喜雯趁機一把拽出蘇意身上掛著的荷包︰「就你嘴巴不饒人,誰不知道長里數你針線最好!誒你們都來瞧瞧蘇意的荷包,好漂亮,靜齡快拿你的回去,丟煞人了!」
轉眼幾個小宮女鬧成一團,魏宓容笑著坐在旁邊旁觀。她不用看便知那個荷包會有多好看,蘇意祖上數代都是蘇州織造的繡匠,一手雙面繡巧奪天工,最得富察青和與和敬的喜歡,上一世風光了多年,結果麼……也死得格外慘。
是死在她手里的第一個人呢。而後來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繡,倒是在自己手里得了乾隆千般夸贊。
等等。魏宓容若有所思地盯著蘇意,上一世……蘇意是這麼死的。魏宓容放下繡繃,偷偷從枕頭下模出另一個荷包,那是今日從承乾宮拿來的上前,里頭的銀錁子已經收起來了,倒是荷包留著。這荷包極普通,水藍布料,白色蓮花紋,用的是宮里最常見的針法,隨便找個宮女都能繡出來。
荷包……魏宓容抬頭就見那邊蘇意正被喜雯纏著要一雙鞋面,連連討饒︰「好妹妹饒了我罷!過幾日就是娘娘後塵,我連賀禮都沒繡好呢……」
魏宓容嫣然一笑,將幾個荷包都放在枕下,拈起了針線。皇後壽誕,多好的日子,如果她想,倒真是個湊成默契的好時機。
十幾日倏忽就過,長迎來了皇後三十一歲的壽誕。
乾隆是個奢侈的皇帝,對于看得順眼的人從來不吝給些體面,且不說乾隆對富察青和很是敬重,就說六年時乾隆體疾,是富察青和親自照料盡心竭力,才讓乾隆得以康復,其中情分自不一般。早在年節剛過,乾隆就早早下令要大辦,而接令的新任內務府總管大臣正是富察青和的胞弟傅恆,這位日後「頗好奢靡」的乾隆寵臣自是將依次壽宴準備到了極致。數日前,乾隆還錦上添花,著造辦處打造了一支世間獨一無二的「龍鳳呈祥百歲簪」,當著後宮請安的時候派人送到了長,惹紅了一眾妃嬪的眼。
長的宮女太監們自是臉上有光,連著幾日揚眉吐氣。壽誕當天,一大早太監宮女便湊齊了,紛紛獻上自己的心意。宮女們送上的多半是些親手做的小玩意兒,或一個絡子,或一副繡品,富察青和都笑著賞了。其中最打眼的就是蘇意的一條墨青色牡丹紋抹額,牡丹滴露栩栩如生,富察青和特地贊了一句。魏宓容的那個扇面也入了她的眼,繡工自是出眾,可貴在那圖,三鶯立樹,兩鳥並頭,雛鳥嬌憨,恰合了富察青和的心意。
看著富察青和暗中點頭的眼神,魏宓容便知道她離貼身侍女又近了一步。段寧這些日子的觀察她早有所覺,若是到了明年還沒什麼差池,多半就定下了。
這樣的關鍵時期,魏宓容愈加謹慎妥帖。正服侍著富察青和大妝,卻有個小宮女湊進來︰「娘娘,承乾宮遣了人來。」
魏宓容狀若未聞,富察青和正挑著簪子,聞言停下︰「嫻妃病了十數日,本宮早準了她不來,這會兒是什麼事?」
小宮女笑吟吟地︰「說是嫻妃娘娘心里不安,遣人先來告罪。」
綏敏的身份到底有些特殊。富察青和略想了想,便道︰「讓她們進暖閣候著。」
等段寧和宓容跟著富察青和進了暖閣,只看見容嬤嬤一人候著,手上捧著只盒子。容嬤嬤見富察青和來了,恭恭敬敬地請安,接著便告罪︰「啟稟皇後娘娘,主子說了,她從淺邸開始深蒙娘娘厚恩,此次更是得娘娘關懷,今日娘娘大喜日子她不能親來道謝,十分愧疚,想遣奴才過來先告個罪,等日後好了,定親自上門謝罪。」
「什麼謝罪不謝罪的,自家姐妹,說這個就見外了。」富察青和微微一笑,轉了轉金甲套,「嫻妹妹的心意本宮領了,她在病中還記著本宮的生辰便已足了,你回去傳話給嫻妹妹,讓她放寬心,靜養身體才是要緊事。」
「娘娘說得是。娘娘上次賞賜了的玉簪,主子一直視若珍寶,感念不盡。」容嬤嬤陪笑著說了,又膝行而前,舉起手里的盒子,「這是早先主子的兄長駐兵西藏時偶得的開光佛珠,听聞能庇佑安康。主子珍藏了數年,總覺得福薄不敢使用,今日事讓奴才呈給娘娘,說是娘娘和三公主的福氣是最大的,正與之相宜。」
富察青和信佛不是一日兩日,這禮送到了心坎上。段寧見她示意,便接過來打開,里頭是一串兒木質佛珠,木質不顯,只是觸手沉冷,可見是稀罕東西。富察青和捏著那佛珠半晌,沉沉望向容嬤嬤︰「這既是嫻妹妹兄長特地求來,本宮怎麼好要呢。何況嫻妹妹即使要送禮,也不是這個時辰。」
「奴才們不敢壞了規矩。」容嬤嬤磕了個頭,斟酌著道,「壽禮確實是一會兒獻上,只是這樣東西雖不值錢,還望娘娘笑納。主子的福分皆是娘娘賞的,娘娘福分,才有主子的福分。」
這話。屋里靜了下來,富察青和不說話,佛珠在指間一顆顆撥過,發出輕微的 噠聲,富察青和帶著笑盯著容嬤嬤,直盯得她有汗水滲出額頭。
魏宓容心里明了,綏敏,這是在投誠呢。
富察青和終于停了動作,將佛珠放入盒中︰「本宮倒是喜歡嫻妹妹這份心意,只是妹妹怎麼這個點兒差你來?」
容嬤嬤背脊挺直,臉上卻有點訕訕︰「主子正在病中,不敢多事。」
話語之間已然透著綏敏濃濃頹然,富察青和合上了蓋子,示意段寧收好︰「嫻妹妹勞心了,只是適當的勞心,也未嘗不可。」對魏宓容抬了抬下巴,「你隨容嬤嬤回承乾宮,替本宮帶幾句話。嫻妹妹素來守節知禮,一片赤誠,只是從前妹妹頗為好強,本宮不好越俎代庖,既然如今嫻妹妹說開了,本宮少不了替她多打算打算。只是當務之急還是先養好身子,有話以後再說罷。」
魏宓容肅容听了,又重復一遍,見沒什麼差錯,就和容嬤嬤去了承乾宮。段寧待她們走了才進來︰「主子,嫻娘娘這是……」
「大約是這一病病通了腦子,知道在這宮里僅靠著太後是沒用的,她身份到底不同,我還要多多考慮一陣才行,」富察青和由段寧扶著起身,突然想起什麼,「等宓容回來,別忘了見見承乾宮里頭的……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再試一次罷。」
「娘娘放心。」
承乾宮暖閣,只留著烏丹近身伺候。綏敏半靠在床上,松松束著頭發,一張臉瘦削了不少,只是精神看上去好了許多。
「主子,東西備好了。」烏丹湊近了綏敏細聲道。
「可記住了?」
「記住了,若是宓容來了,就看主子的手,左手在上,便用青色荷包,右手在上,便用海水藍的,頭一個給宓容。」烏丹答得極干脆。
綏敏點點頭,半合上眼︰「你這兩日吞吞吐吐地,想說什麼?」
「主子瞧出來了……」烏丹一噎,她以為自己掩飾得不錯,可既然被綏敏瞧出來,她心里就更沒底,「主子恕罪……奴才只是看著主子這一病,殺伐決斷,倒和變了個人似的……」
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烏丹已跪在里地上。綏敏撢眼瞧著她,心里自嘲,從前只覺得烏丹忠心,卻
沒發現她有這樣的眼色,這方面比起容嬤嬤來不是強了一點半點。
這個丫頭,上一世是出了宮的。她家中本沒留什麼親人,以至于上一世自己一直以為她回留在宮里,卻沒想……如今想想,她應當也是願意留在宮里的,只是百般勸說自己總不開竅,無奈之下也只能自保求去。
有眼無珠,便是如她。綏敏微微嘆息,抬手扶起她來︰「烏丹你啊,心思也未免太細。」見烏丹站起仍惴惴地,便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做的很好,身邊就是要有你這樣細心的人跟著,我才放心。」
「娘娘?」烏丹大驚失色,她萬沒想到綏敏是這樣的反應。
「不必擔心,我只是……醒了。」
簡單一言,萬般蕭索。
烏丹听得直覺心里一酸,想到前番經歷,只道主子是受盡了打擊,總算醒悟,免婉言勸慰︰「娘娘,既是醒了,總是好事。」
綏敏淡淡點了點頭。
過了不一會兒,魏宓容和容嬤嬤一行便到了。魏宓容跟著容嬤嬤進了屋,低眉順目,規矩本分,綏敏不禁冷笑,魏宓青此生劍走偏鋒,雖是一個宮女,自己卻多半動不了。
眼楮一轉落到她壓裙的荷包,水藍布料,白色蓮花紋,綏敏眼神一動,看著她不卑不亢請了安,又朗聲傳達了富察青和的話,嘴角漸漸勾起一個弧度來。
好一個魏宓青。
綏敏心里念頭百轉,臉上卻是欣喜地謝了恩。烏丹機靈,在旁邊說著皇後上下的藥材是如何救人于危難,言談之間盡是感激。魏宓容斂手听著,嘴角含笑︰「那主子必定放心了。昨日主子還想著娘娘這兒藥材可夠用,若是不夠,派人知會一聲,主子即刻著人送來的。」
綏敏略往後靠了,只盯著她瞧︰「主子娘娘的恩,奴才感激不盡。只是奴才心里倒有個傻念頭,總覺得是藥三分毒,何況奴才體弱福薄,倒是不敢吃多,怕以後留下病根。」
魏宓容眼神一閃,頓了片刻。她知道,承乾宮定還有富察青和的釘子。這險,冒是不冒?只遲疑了一瞬,魏宓容便笑道︰「娘娘這話說的,怪不得主子總說娘娘嚴身恪己,如今連吃藥都掌著分寸,奴才十分佩服。只是……奴才想著,這藥性固然存著,只是今後還可慢慢調理,只是這病來如山倒,如果不能趁此時調理好了,怕是拖到日後也會麻煩。」
綏敏笑著咳了幾聲,在床上作勢行了禮︰「果真是娘娘調理的宮女,好不一般。就替奴才回稟娘娘,娘娘的每一句話,奴才都銘記在心。」
烏丹已順勢送上個荷包,海水藍的荷包沉甸甸的。魏宓容雙手接過,已模到一處異常,頓時收斂了眉眼福了一福︰「奴才謝娘娘賞。」
「應當的。」綏敏落下一句,沖容嬤嬤點了點頭,便親自看著她出了門,這才靠回床上,似笑非笑。
烏丹小聲「主子……這宮女?」
綏敏嘴唇動了動,卻不發聲︰「故人。」
「主子妙算。」烏丹松了口氣。綏敏想了想,拉住她,還是壓低了聲︰「你剛才可看到她的荷包?」
「荷包……」烏丹皺起眉想著,「似是上次承乾宮出去的那一個?」
「正是。」綏敏點頭,「剛才你賞她的那種荷包,還剩多少?」
「總共就繡了五個,她拿的是第一個。」
「留一個便罷,剩下都毀了。」綏敏下了吩咐,閉上了眼,「去瞧瞧容嬤嬤,她那兒,怕是也收了一個荷包了。看來我這病……倒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