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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七年三月的後宮,看上去和往日並無區別。皇後與貴妃勢均力敵,純妃和嘉妃各擅專場,舒嬪同陸貴人年輕氣盛,嫻妃與愉嬪默默無聲。且沒了嫻妃這塊爆炭,便連請安時候的唇槍舌劍都少了許多鋒芒,端得一團和氣。
倒是皇後賢惠有加,貴妃溫柔和善,頻頻派宮女前去承乾宮探望,乾隆知道後,很為賢後寵妃的識大體而欣慰,而對于病中的嫻妃,則心中隱隱不喜。有道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嫻妃雖位高貌美,心胸卻不闊,乾隆也沒興趣再去探望一次,甚至提也不提,各宮不免私下笑話這位嫻妃,先帝欽賜側福晉如何?沒了聖寵,不過如此。
承乾宮里「靜心」養病的綏敏也听到了這些碎言碎語,看著容嬤嬤和烏丹擔憂的臉,她卻無動于衷。或許是回魂的關系,這病痊愈得緩慢,可綏敏是真心覺得這病來的不錯,一來她可模清態勢,想好對策;二來她也有空與魏宓容「暗通款曲」,以備後患;三來大病過後人心冷寂,想來她轉了性子也省的有幾分突兀;四來從今後,她怕少不得被貼上「體弱」「頑疾」的簽子,日後後宮疾風驟雨,這就是最好的理由。
而魏宓青也送了她一份大禮。
承乾宮向皇後示好,縱使皇後不收,面上也要給兩分臉面。一個多月來,富察青和的探望源源不斷,存著考驗宓容的心思,次次由宓容獨來。內室只烏丹與容嬤嬤,卻有外殿伺候的小太監小南子偷偷听了她們的話,再一一報回,卻不知每次宓容入宮戴著的那個海水藍的荷包與出來時的,並不是同一個。宮中釘子動作,大半是宮女太監們傳話,畢竟奴才不得識字,可魏宓容上一世管理宮務多年,識文斷字不在話下,因而荷包夾層里的紙條就在同物相易間來來回回,在富察青和眼皮子底下暗渡陳倉。
幾番來回之後,綏敏已模清了魏宓青此刻在宮里的地位。富察青和這邊對她還在考察期,可在高蘭籍那邊,她卻已是不折不扣的心月復。魏清泰曾受高斌大恩,名為富察家包衣,實為高斌的手下,魏宓容入宮傳遞消息極為妥帖,也能見微知著,揣摩上意,只不過傳了幾次話,高蘭籍就覺得難得,事關長,總听她一言,此番對承乾宮幾次施恩,也是魏宓容潛移默化的效果。
綏敏不得不說魏宓容是個人才,畢竟上一世她不過十五六歲,就已能在孝賢與慧賢之間周旋,而上一世她這個年紀,是剛入淺邸的時候。她是滿洲大姓,孝敬皇後族女,又兼明艷嫻和,也曾被當時的寶親王專寵了一兩個月。富察青和很沉得住氣,坐山觀虎斗,挑得她與高蘭籍生了齟齬,隨後高蘭籍被乾隆親自奏請冊為側福晉,綏敏心高氣盛怎麼容下包衣和自己平起平坐,她明刀明槍,高蘭籍就四兩撥千斤,從此她失寵,高蘭籍也再懶得理會她,只和富察青和成互成掎角。
仔細想來,她在乾隆心里埋下的第一分不滿,便是不睦高蘭籍。那也是乾隆在心里,給她記得最重的一筆,直至以後,也是心里的一根刺。
乾隆此生貪花,可心里的確是有那麼一個他想與之偕老的人,那便是高蘭籍。後人常說乾隆與孝賢伉儷情深,也因此尤為不待見她,綏敏听了想笑。伉儷情深?乾隆的帝後和諧,首先是以免傳言寵妾滅妻,動搖八旗;其次是為慧賢遮風擋雨,以免她成為眾矢之的;再次是富察家人才輩出,實為干才;最後才是孝賢賢惠溫和,對她有敬。奢望嫡子?大約是有的,可永琮和和敬差了十多歲,那還是高蘭籍去了以後才生下的。保留長?高蘭籍的畫像可是大大方方地和富察青和的平起平坐。悼亡詩?死後哀榮哪有生前牢靠,高蘭籍身前明黃,死後謚「慧賢」,高蘭籍從病重到薨逝,乾隆哀慟甚久;乾隆十三年富察青和薨逝,在東巡的路上皇帝可沒少尋歡作樂。
什麼祖宗家法,什麼禮義廉恥,在乾隆心里不過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綏敏早就清楚了。魏宓容知道的更早,不然上一世,她也不會口里懷念著孝賢,形容舉止卻類慧賢。這一世,綏敏想要翻身,兩人達成的第一個共識,也就是三個字罷了。
——從慧賢。
只是要搭上高蘭籍這條船,卻不是那麼容易。且不說她們作對了十多年,各自齟齬不小,就憑她這個性子,高蘭籍也不可能信她,何況她一無聖寵,二無子女,除了身份,全無利用價值。
可誰知道,今日會來這麼一張紙條。
夾層里的紙條是用的富察青和用過的邊角碎料,全無痕跡,上頭也不用筆寫,而是密密麻麻的針眼。綏敏展開紙條對著天光看,只覺得匪夷所思。
——異姓齊親王戰死沙場,福晉殉情,唯留四歲獨女,皇上欲收為養女,以撫功臣,擇一宮妃而育。
特特標上了異姓。可見魏宓容也疑惑得緊——除了蒙古王爺,大清的異姓王都被聖祖皇帝斬草除根了,哪里來的異姓王,還是有兵權的異姓王?且上一世乾隆朝的戰事,綏敏還是記得明白的,乾隆六年哪來的戰事能讓一個王爺戰死沙場?
難不成這一世她們回魂,亦變更了朝事?
百思不得其解,綏敏只能問容嬤嬤︰「嬤嬤,你可知道齊親王的事?」
容嬤嬤也曾疑惑非常,怎麼自家主子一病之下竟弄心機了,只是想了幾天,便撂開了,反正是自家主子,她願意做什麼總是陪著的,心里也覺得主子想透了是好事,幾天來格外盡心盡力。听綏敏問,仔細想了想,便輕聲道︰「男人們的事兒奴才是不太清楚,奴才只知道齊王爺是蒙古人,姓阿魯特,隱約听著他常年帶兵在外,是個征戰沙場的厲害人物。不過雖然奴才不知道齊親王的事兒,齊親王福晉的事兒奴才倒是知道些。」
「哦?給我說說。」綏敏心里一松,還好只是個蒙古王爺。
容嬤嬤怪異地看她一眼︰「主子怎麼記不得了,那親王福晉可是兆佳氏的,和太太雖出了五服,可仔細算起來,還是算主子的姨母。听聞原先身份不夠,本是先帝想栓婚給齊親王做個側福晉,誰知道齊親王是個痴情的,硬求了做了嫡福晉,且一個側福晉都沒納。齊親王福晉是兆佳一族混的頂好的,和太太也算常走動,原先主子還見過呢。」
綏敏愣在那里,這麼嚴絲合縫的往事,竟是上一世沒有的。雖是個蒙古王爺,卻是選秀栓婚了一個滿人?還居住在京城?狠狠揉一揉眉心,綏敏剛想說什麼,突然抬頭︰「等等,你說齊親王的嫡福晉是額娘的族人?」
容嬤嬤點頭︰「可不是!」
綏敏閉上了眼,又睜開︰「那和親王的女兒……入宮了沒?」
容嬤嬤搖頭︰「早傳聞著是要接進宮來的,是太後娘娘想著遲一些,全了和親王的格格與和親王一家的情分。」
竟沒進宮?和婉公主可是乾隆初年就進了宮的呀!
綏敏覺得腦中一團亂,心里原來那些篤定去了七八分。然而她知道先不能管這些個不知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事端是怎麼回事,魏宓容的意思,她倒是懂了。
富察青和掌管宮務,膝下已有一女,又撫養了五阿哥,和親王家的格格身份貴重,必定是要養在她膝下的,因而富察青和等于有了一子二女。富察青和大約是想撫養在自己膝下的,畢竟那是一個蒙古格格,親王之女,傅恆今後也是要帶兵的,免不得踫到些齊王爺舊部,如虎添翼。可乾隆原本子嗣不豐,若是富察青和再收個養女,未免太扎眼,而鈕祜祿氏好權,對此必定忌諱,更別說是高蘭籍了。
可若是不撫養在其膝下……宮中貴妃、嘉妃、純妃皆是漢女和包衣,即便貴妃抬了旗……
只剩她自己了。
綏敏腦中思緒急轉,舉起紙條,看著下面的一行小字︰須得法,盡早從慧賢,望慎慮。
從慧賢,從慧賢……若要慧賢信一個人,用一個人,無非兩種,一種施恩,另一種捏著把柄。施恩,施恩……
綏敏靈機一動,猛地坐直了身子。容嬤嬤大急︰「我的主子喲!您當心著點兒,身子骨還沒好呢!」
「好了,好了。」綏敏抿唇一笑,扶住她,「今日太醫怎麼說來著?」
「最好還要靜養十天左右呢!」容嬤嬤滿臉不贊同。
「明日便陪我去長請安吧。」綏敏也不管容嬤嬤的急色,在唇邊比了個手勢,「嬤嬤,機不可失。」
容嬤嬤只得憤憤地閉了嘴。
綏敏則含笑道︰「嬤嬤放心吧,我的身子自己清楚。明日可是個好時機呢,知不知道現在,那些主兒們心里都是怎麼想。」頓了頓,「嬤嬤,把烏丹找來,我有話吩咐她。」
此時,長。
富察青和剛了了一日宮務,正臥在榻上小憩,一邊只段寧一個人伺候著,替她輕輕揉捏膝蓋,富察青和難得愜意,臉上便掛著慵懶︰「這幾日盯得如何?」
說的是上次承乾宮里綏敏那一句詢問。
「承乾宮的小南子一句話也沒落下,都是場面話,」段寧已經盯了一個月,輕道,「在宮里也是一步不多走,也沒見和誰有接觸,無非喜歡和靜齡蘇意幾個湊在一起繡個繡品。」
「是麼。」富察青和略略點頭,反問道,「你怎麼看?」
「奴才看那天的事兒多半是湊巧,安插釘子也沒有在明面上的,何況承乾宮那位的性子……退一萬步,她就是有這個心,憑她的皇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哪能呢。」段寧忍不住笑。
「多半是,宓容是個聰明的,斷不會跟這麼個主子自毀前程。」富察青和半睜了眼,聲音微冷,「這兩年長事兒可不少,原先又洗了幾次,現在倒成了青黃不接了,明年你要一出宮,本宮可真是連個順手的人都沒有。宓容……本宮很看重她,更要格外小心。你不僅要盯著,還要小心調理著才是。」
「是,奴才一定小心。」
「得了,你辦事本宮還是放心的。這呆事兒,真是只有嫻妃才干得出來。」富察青和撂開不提,「讓你們備的皇女級別的東西可備下了?」
「奴才早備好了。」段寧點頭,「只是主子,要不要在後殿里理出一間屋子……」
「先別忙,這孩子怕是落不到本宮手里。兩個親王之女做養女,又兼養著五阿哥,若是本宮親生倒也罷了,偏偏都是養的。」富察青和想著宮里的局勢,皺了皺眉,「慈寧宮怕是不會點頭,巴巴備下了,落人口舌。」
段寧極聰慧,一听慈寧宮,立刻道︰「那可不是要落在承乾宮了?」
富察青和點點頭︰「恐怕是。太後向來捧著她,她也是個恪守規矩的,且又沒個孩子。可是本宮真不想看到承乾宮有了個孩子,哪怕是她自己生的,也好過收了蘭馨。」想到這里,富察青和便沒了興致,「怕是得想個轍。」
段寧勸道︰「承乾宮那位還病著呢,一時錯過了也就罷了。」
「哪那麼容易。」富察青和嘆口氣,抬手揉揉眉心,「罷了,不說這個,去把五阿哥抱來,如今本宮可真是老了,看見孩子真是喜歡得緊,半日不見也想得慌。」
段寧嬌笑︰「主子怎麼這麼說,五阿哥可是主子的兒子呢。」
富察青和瞥了她一眼,卻是幾分縱容︰「就你嘴皮子甜,還不去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