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遙遙的,似乎有人叩了兩下內院中的小門。
葉留香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一臉無辜的眨一下眼楮,分明听到了,卻行若無事。葉留香挑挑眉,仍舊去擺銅鏡,笑道︰「大小姐當真夠無情。」
她不答,抿緊了唇角,仍是拿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濕發。清早起來沐浴了,現在還是濕著的,便散著不束起,披在衣上。
這內院中的小門,剛買下隔院時就打通了,梅淡痕卻極少走,每天仍是從正門繞過來。今天不知怎麼會這麼早,又居然會走這道小門,卻不知是被金安還是金玉順手扣住,不能進來。他也不再敲,估計又去繞著走了。
金安小跑著進了房,把手里的銅鏡俱都堆在桌上,跑的太急,喘著氣︰「小姐,小姐,只有這些了,我全都買來了」
朱眉錦含笑點一下頭,笑道︰「辛苦了,你下去罷。」
金安施了個禮,退了下去,葉留香便笑道︰「只要幾面就好了,你買這麼多做什麼?」
她坐的四平八穩,打個哈欠,隨口答︰「既然要用,就多多益善」
葉留香無言的挑眉,仍舊細細的對正了天光,把鏡子嵌在窗台和椅子的中間。其實擺鏡子不難,可是要就地取材的固定住,一點都不能移動,就太過麻煩,所以擺了一早,才擺了幾面。
遙听的金安問好,吱吱嘎嘎的開了店堂門板,顯然是梅淡痕已經到了。葉留香手上便快了些,隨手拆了幾片格扇,權做木楔,三下兩下固定好。隔了不大會兒,便听金玉在外脆聲見禮,叫︰「梅先生」
梅淡痕的聲音嗯了一聲,接著便叩了兩下門。葉留香環顧室中,然後坐下來,向她微微一笑,朱眉錦便揚聲道︰「先生?快進來嘛」
梅淡痕走進來,看到葉留香,點一下頭,朱眉錦向他招手,笑道︰「先生早」
他答︰「早。」
朱眉錦趕緊拉了他手,笑道︰「先生,你瞧今天我這房間有什麼不一樣嗎?」。
他咳了一聲,道︰「多了……咳,很多鏡子。」
她便笑出來,把長發挽到身後,對他飛個媚眼︰「是啊好玩嘛你看我的臉也不腫了,這傷口也快要好了……先生你風度這麼翩翩,葉公子又是絕代佳人,不多放幾面鏡子照,實在太可惜了。」
葉留香被梅淡痕擋住了,看不到她撒嬌的模樣,听她這句「絕代佳人」笑吟吟的出了口,便不由一笑,梅淡痕和聲道︰「說的是。」
朱眉錦笑道︰「我夸先生風度翩翩,先生也說是,謙謙二字去了哪里?」
他顯然有點兒尷尬,仍舊是咳,她便推開他,走到桌前。桌上還余著足有十幾面大大小小的銅鏡,她一總兜起,全抱了入懷,笑道︰「先生哇,不如我們把整個奇香居全都放滿啊」也不等他答應,直接走到門前,回眸一笑,道︰「快來啊」
梅淡痕依言走上兩步,葉留香微凝了眉,還未站起,她已經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笑道︰「小葉子,你昨天說想吃什麼來著?我吩咐金燕去做」
笑吟吟的眨一下眼楮,揚聲道︰「金燕金燕」
金燕老遠的唉了一聲,急急忙忙的進來,她便笑道︰「昨天葉公子說想餐甚麼‘秀色’,我不知這是道什麼菜,你去問問去。這來者是客,怎麼也得讓葉公子滿意才好,看你的了。」
金燕訕訕的應了一聲,便挨了進門,見個禮,道︰「葉公子。」
那邊朱眉錦早拉了梅淡痕出去了。一通忙活,房里房外,連同院中都放上了數面銅鏡,朱大小姐的臥室倒似乎是擺的錯落有致,其它的地方卻是東塞一面,西扔一面,弄的亂七八糟之極。全都擺好了,卻還余了幾面,便隨手丟在桌上,笑道︰「不錯不錯,這樣總該行了罷?」
金燕臉紅紅的進進出出,擺上清粥小菜,朱眉錦淨了手,拉著梅淡痕坐好,笑道︰「葉大公子,秀色餐過了,不知這早餐還需要吃麼?」
葉留香又氣又笑,坐了下來,笑道︰「朱大小姐忙了一個早上,不見人影,我哪有秀色可以餐?」
「誒?」她對著金燕的背景飛個眼色,笑道︰「這幌子都掛出來了,還要撇清?」一邊說著,便習慣成自然的斟了杯茶,推到梅淡痕手邊。
葉留香笑吟吟的自斟了一杯,道:「人不擾‘秀’,‘秀’自擾,這也要怪我嗎?」。
她忽然就是一笑,笑道︰「這人啊,真就不能做壞事……所謂紙里包不住火,所謂賊不打三年自招,所謂……嗯,先生,我再所謂些什麼才好?」
梅淡痕一怔,她這般肆無忌憚般跟葉留香打情罵俏,他只是斂了眉不語,她這般問過來,他一時竟不知要怎麼回答。朱眉錦便笑了笑,道︰「那就先‘所謂’這些好了小葉,你不覺得,你這兩句話,自相矛盾嗎?你第一句明明說處處無‘秀’,下一句便說‘秀’自擾……」
她笑著向他挑眉做勢,他便笑出來︰「大小姐這句話,听上去,為什麼透著酸意……」
邊聊邊說,才吃了一半,忽听羽翅破空,有只鴿子撲稜稜的飛了進來,直落在朱眉錦面前,她啊了一聲,動作很大的看著葉留香,葉留香本在慢條斯理的吃,被她眼睜睜的看著,只得點了下頭。她便把鴿子攏在手里,取下了腳上的竹筒,把密箋拿了出來。
梅淡痕放了筷,叫︰「砂兒?」
她便笑笑︰「反正耶律塵焰也不在,我們進房去看看。」兩人都跟了進門,她在桌前一坐,便對梅淡痕道︰「先生先生,快點把這些鏡子拿走」
梅淡痕拿了起來,問︰「放在哪兒?」
她頭也不抬︰「隨便吧先生你一定會放的是不是?」
梅淡痕似乎無奈,卻終于還是看了葉留香一眼,細細的把銅鏡放好了,走回來,朱眉錦便把密箋給了他,道︰「上面寫什麼?」
梅淡痕細細的看了幾眼,正色道︰「砂兒,你取筆墨來。」
她小跑著取了過來,把墨磨好,梅淡痕略一沉吟,把紙裁成跟密箋同樣大小的紙條,然後細細的寫了兩句,吹干了,道︰「姑且一試罷。」
她問︰「先生你看的懂那些隱語?」
梅淡痕搖頭︰「我只是把能猜到的試著寫下,看能不能改變那原意。」
她嗯了一聲,把兩張紙箋對在一起細看,笑道︰「先生果然高明,筆跡一模一樣耶」
梅淡痕不答,她把假的密箋放進竹筒,真的就隨手一丟,道︰「那就先這樣好了,我們先去吃飯。」拿手指沾沾唇,又道︰「先生先生,我嘴上有沒有油啊?」
他答︰「沒有。」
她卻終于還是跑去妝台照了一下,笑道︰「沒有就好,先生來,幫我把頭發綰好。」
葉留香在後面笑道︰「這發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綰的……」
她哼一聲︰「又不是沒綰過。」把梳子塞給梅淡痕,梅淡痕輕咳著接了過來,隨手梳了兩下,其實他哪會綰女子的頭發,只能是拿著梳子權且做勢。
朱眉錦把鏡子一放,看看不對,又再一放,梅淡痕無奈,只得抬了手略一整理。她嘴里仍舊撒嬌撒痴,兩人的目光,卻一齊向鏡中看去。
經了兩面鏡子折射,這銅鏡中清清楚楚一張俊面,他正拿起桌上的密箋細讀,一邊微皺眉心琢磨信中之意,略一猶豫,又將竹筒中的信也取了出來,只看了兩眼,神情便是一凝。
朱眉錦緩緩的抬頭,看了梅淡痕一眼,梅淡痕若有所思的皺了眉。
葉留香會去看這密箋並不稀奇,單只是好奇也會去看一眼的。可是,葉留香曾親口說過,他說「我也不識得這契丹文。」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識得的……不但識得,而且精通。甚至于,連那隱語,也能讀懂。
朱眉錦從未懷疑過梅淡痕。正如梅淡痕也從未想過她會去試探他。不論她怎樣問,都不會向那兒想。她無心試探,只是他居然讓自己身入疑處,賭氣也是要賭的。
她把玩銅鏡,葉留香便獻計銅鏡陣,原說是兩人做一出戲,看看梅淡痕的反應,看看梅淡痕對她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朱眉錦不懂什麼銅鏡陣,又並未來的及再去跟梅淡痕商量,可是兩人四年朝夕相處,梅淡痕一進門,看他眼色,便知道他是懂的。既然先生懂,那便將計就計……
誰知,戲還沒演,鴿子便撞了上來。
也好,也好,先生本來就不會演戲,真的永遠比假的要好用些,這不,就已經瞧見了嗎?
她慢條斯理的綰好了發,這才回過頭來,葉留香早已經把密箋放在桌上,正悠然含笑。梅淡痕沉默的負了手,她卻笑吟吟的,露出了白亮的牙齒。
三人視線一對,葉留香便是一怔,顧盼神飛的眼瞳飛也似的在室中轉了一轉,然後又緩緩的轉回到她的面上,眼神微凝,淡淡的道︰「原來是這樣嗎?」。
他的眉目清朗俊美之極,這一斂了笑,當真便是美人如玉,竟讓她心跳了一下,平生不忍之心。可是下一刻,他早便洋洋的笑出來,仍如平日一般自在,拱手笑道︰「大小姐果然高明,葉留香佩服之極。」
朱眉錦竟覺有愧,抿了唇角不答,他含笑看了梅淡痕一眼,連解釋都沒有,便拂袖轉身,飄然而去,竟走的瀟灑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