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塔穆巴這土霸王,陸維揚卻不惱,倒是讓他回想起了南巡前和索額圖家下人打的那一架。當時是虎落平陽,只能做狗互咬,今日正好可以出一出那天憋下的惡氣。于是在塔穆巴對面的位置上大咧咧一坐,抱手挑眉,用頂地道的京腔道︰「爺今兒個本只是隨意出來逛逛,沒打算受禮。給爺磕過頭的人何止千萬,能給爺磕頭那是福分,可偏生有人不知好歹不懂消受,爺就少不得要教教了。」
塔穆巴方才沖得沒有過腦子,此番見馮老板不住的猛使眼色,才幡然記起近來皇帝正駐蹕蘇州,又听來人的這一番話,心想莫不是地頭蛇遇上天龍了?不由得惶恐起來,可又不好立馬服軟認慫,只得強撐著面子不吱聲,二郎腿卻已是放了下來。
他的這些小變化陸維揚瞧在眼里,覺得戳破了反倒沒了意思,拿起骰盅將將要發話,卻忽然有個三四十歲的糟漢子沖了過來,不待侍衛攔住已就地重重跪了下去,涕淚橫流道︰「求王大人給小的做主,求王大人給小的做主!」
市井小民雖不知這華服少年是何來頭,卻已看出是個能鎮住塔穆巴的主兒,盤算著約模是從京城來的皇親貴戚,便胡亂喚作「王大人」。
塔穆巴見著這糟漢子臉色立馬從灰綠變成了醬黑,陸維揚見狀卻愈發來了興致,比手讓侍衛們放開他,問道︰「你有何冤情啊?」
糟漢子揮袖一刮,鼻涕眼淚亂抹了一臉,淒然道︰「小的輸了錢,塔穆巴他就強霸小人的女兒。小女已經是許了人家的,這簡直是要小人的命啊!求王大人給小的做主哇!」
這官司既已經打上,塔穆巴也就不客氣了,惡瞪著糟漢子道︰「你欠下賭債不還又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了,爺我沒打死你,拿你丫頭抵債就已經是網開一面了,不知好歹的無恥賤民!」
糟漢子一心抱定陸維揚這個靠山,絲毫不懼怕塔穆巴凶神惡煞的威脅,只一個勁的哭訴上有老下有小,水患頻頻時運不濟,營生困難,賭錢借債皆是逼不得已,自己並非欠債不還,實在是拿不出錢來,家里已是三天沒有揭開鍋了。
糟漢子一邊哀嚎著,塔穆巴一邊極力反駁,好不熱鬧。陸維揚靜听兩人互咬了一陣,擺手示意消停,又掃視一圈賭坊里圍觀的人群道︰「還有誰有冤有屈的,都一並稟上來吧。」
百姓們平時面對塔穆巴的欺街霸鄰都敢怒不敢言,如今有人做主又有人先出了頭,便紛紛申起冤來。有確是深受其害的,也有趁機落井下石的,都恨不得這位從京城來的「王大人」一腳把塔穆巴碾死。若是碾不死,「王大人」走了以後塔穆巴肯定是不會放過他們的,是以拼命把塔穆巴往罪無可恕上面推。塔穆巴氣得直跺腳,先時還怒聲鎮壓,到後來只剩下無可奈何,偏過頭再不辯駁。
這性子甚對陸維揚脾胃,他晃了晃手中的骰盅對塔穆巴道︰「這樣吧,我們倆來玩幾把,錢你我都不稀罕,你的這些官司我贏一次便查一件,你贏一次便饒你一件。你若能連贏我三把,就既往不咎,如何?」
眾人听了這裁斷方法,都擦了一把汗,有人抗議說此事不可如此兒戲,陸維揚卻不理,嘩嘩的搖起骰盅來。玩骨牌等有技術含量的賭法陸維揚自認不是塔穆巴的對手,為避免遭人笑話,所以選了最簡單的猜大小。
待骰盅搖定,陸維揚手覆在罩子上問道︰「大還是小?」
塔穆巴毫不猶豫道︰「大!」
「好,買定離手!」
揭開罩子,里面是兩個二點一個三點,陸維揚笑道︰「得了,你們家的水牛不用還了。」
那得了利的小民高興得什麼好話都說了出來,就差沒認這十來歲的少年做干爺爺了。賭棍們見這賭法帶勁,再不管什麼兒戲不兒戲,都伸長了脖子看好戲。
又一把,塔穆巴還押大,揭開後正巧是四五六,陸維揚豪爽的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道︰「輸了不打緊,你們家的地契爺幫你贖了。」那丟了地契的人又是一頓感恩戴德。
後面幾把二人各有輸贏,贏了的自然萬事大吉,輸了的陸維揚便自掏腰包幫人擺平。俗話說得好,能用錢搞定的事都不是大事,陸維揚甚是暢快淋灕,馮老板卻是心疼得五髒六腑都揪到了一起。他再大膽也不敢讓王阿哥在他賭坊里輸錢,是以陸維揚施舍出去的錢財最終還得由他買單。
最後一把賭那糟漢子的女兒,陸維揚問道︰「牲畜地房有價,但人值多少市面上卻沒有價,你先說個數。」
塔穆巴自然不敢獅子大開口,只道︰「就定他欠我的二十兩銀子吧,算上利息一共五十兩。」
陸維揚朗聲一笑道︰「這個便宜,成!買大還是小?」
塔穆巴中氣十足道︰「小!」
陸維揚又搖起骰盅來,骰子的「唰啦」聲仿佛代替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跳,待他「啪」的一聲放下骰盅時,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間停止了,個個屏氣凝神等待罩子揭開。陸維揚有意吊一吊眾人的胃口,遲遲不肯揭開,含笑問塔穆巴︰「改不改?」
塔穆巴回以輕松一笑道︰「不改。」
陸維揚贊道︰「好,夠漢子!」說著一把打開骰盅,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快掉了,點數赫然是三個六,完勝!場上一片叫好聲,陸維揚仰頭大笑,然後對糟漢子道︰「得了,把你閨女領回去吧,以後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賭了,否則讓馮老板打斷你的腿!記住了嗎?」。
糟漢子諂笑連聲道︰「記住了住了。王大人既贏了,那小人的閨女以後便是大人的人了,她就在後院,小的這就給您帶人去。」
陸維揚聞言皺了眉皺,這些市井無賴真是厚顏又詭詐,他忽然有種中套的感覺,此等賤民竟還妄想和皇室結親戚,于是皮笑肉不笑道︰「既是我的人了,那便送給塔穆巴吧。」
這突如其來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在場的人無不吃驚,陸維揚卻只覺厭惡非常,見天已微微泛黑,便起身走出賭坊,塔穆巴忙追上相送。行至門口,塔穆巴右膝跪地補上一個請安禮道︰「塔穆巴斗膽請教主子身份。」
隨從見阿哥授意便介紹道︰「我們家主子是當今皇十四子。」
塔穆巴左膝也跪下,伏身叩頭道︰「塔穆巴莽撞了。」
陸維揚拉起他道︰「咱們不賭不相識,也算是有緣。以後你要好好管教管教這些狡黠小民!」說著恨得牙直癢癢,塔穆巴拱手領命。陸維揚又道︰「當爹的無恥,女兒家卻是無辜的,你好好對她。」
塔穆巴道︰「阿哥賜的人,塔穆巴必當善待。」
陸維揚望望天邊落日的最後一抹余暉,想到自己實際上已是三十有三的年紀,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心中不免悵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