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站起身,看老太太臉一下拉得那樣長,心道這謝慎言這回是真氣著老太太了,看他怎麼交待罷。
謝老太太咳了聲,沉著嗓子道,「叫他進來。」
丫鬟打了門簾,謝慎言躬著身子進來,斜瞟了毋望一眼,想搭訕又不敢,臉上似笑非笑的,叫人看了甚是別扭。謝老太太哼了一聲,冷冷道,「你昨兒一宿上哪兒去了?屋里人看著不好了,你竟還有心思往外頭跑,可見你是個心狠意狠的人!這會子可怎麼辦呢,她娘家哥哥要上衙門告你呢!」
謝慎言道,「是孫兒不好,驚著了老太太,那王強無非是為錢,要告便去告,他妹子又不是我弄死的,病在床上快兩年了,哪回不是要死要活的,我當這回又是白嚇人,便因外頭有事出去了,不想她竟真死了,我要是早知道斷然是在家守著的。」
謝老太太听了這話更氣,斥道,「外頭有事?我瞧你又是和哪個不長進的灌黃湯去了,你那媳婦管你不住,只好由著你胡鬧,你如今也二十四了,怎麼還小孩兒心性,人家告你自是告不準的,只是你名聲臉面還要不要?你是個二皮臉,連累你老子同你一道惹人笑話,虧你還敢喘大氣,就該打嘴才是。」
謝慎言歪頭搭腦的嘀咕道,「他要告只管告,難不成真給他錢麼?我是一個子兒沒有的,叫他告去,告不成,我反倒要告他污賴訛詐,叫他吃些苦頭。」
「人家妹子才嫁你三年就死了,你不好好同人家交待,反倒要叫人家吃苦頭?當初不是你瞧上人家,千求萬求才抬進門來的麼,如今什麼結局呢?你也是大家公子,我都替你臊得慌。」老太太抄起矮幾上的茶盞劈頭就砸過去,道,「我定要叫你老子打你這孽障,拿人命當什麼?她雖是妾,好歹服侍你一場,你怎麼樣呢?半點哀色皆無,你是鐵石的心腸麼?」
謝老太太發這樣大的火,剎時驚動了院里所有的人,大太太原就貓在門外的,听著動靜嚇得肝膽欲裂,跑進來在兒子身上打了幾下,道,「你這下流東西,惹老太太生這樣大的氣,氣壞了我看你怎麼同家里人交待,還不快跪下!」
謝慎言也嚇傻了,被他媽一推,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磕頭求饒道,「老太太我錯了,我回頭一定認真發送她,她哥哥混帳我也不追究了,我原是恨他不問緣由就鬧到沁芳園去,險些驚了老太太的駕,既然老太太發了話,孫兒沒有不從命的,只求老太太別氣壞了身子,就是打我罵我都成,好歹為春妹妹保重罷。」
毋望心想,這慎言的機靈勁兒倒一點沒變,自己扛不住了就把她拉出來護駕,從前看著人模人樣挺好的,現下大了怎麼愈發不成器了,單看他對屋里人的絕情,心里就鄙視他三分。
謝老太太被毋望和丫頭們勸著,順了順氣才道,「你還有臉提你妹妹?你妹妹才一進門就被你那假舅老爺嚇著了,她一路千山萬水的來,你不說去上碼頭迎她也就罷了,還弄出這些髒的臭的來,枉你是個做哥哥的。」
謝慎言一听立即勒轉馬頭向毋望賠罪道,「可是驚著妹妹了?哥哥給你賠不是了,我前幾日還見天的上碼頭看來著,算算日子又覺得要再過兩日,便應個朋友相邀出去吃了酒,不想晚上我那妾就去了,才鬧出今兒這事來,哥哥真是該死,竟叫你受了驚嚇。」
毋望道,「不礙的,也沒驚著什麼。」又對謝老太太道,「眼下先叫大哥哥把貞姨娘的事辦了才好,要罰他也不急等著這會子,外祖母還是讓他去罷,人總放在放在房里怎麼不成呢。」
謝慎言見她溫言軟語,不由對她多看了兩眼,只見她冰肌玉骨,貴氣天成,哪里像個發配外省的,倒像宮里陪公主郡主讀書的女官,當下心里感激,便對她眨了幾下眼楮。
毋望又氣又好笑,只當沒看見,仍舊俯身給老太太捋胸口,謝老太太見慎言跟個猴兒似的,想想到底是自己的孫子,在家里又是個大爺,也不好太苛責了,便道,「你擠眉弄眼的做甚麼?且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眼下不發落你,你起來罷,把事辦了再來回我,若叫我再听見半點響動,仔細我叫你老子揭你的皮!」
謝慎言道,「是。」又對毋望深深作了一揖,撩起袍子急急去了。
謝老太太一味的搖頭,對大太太嘆道,「你這兒子啊,讀書不上進,專弄些歪的斜的,你們年前說要給他捐官的事怎麼沒信兒了?我看還是緊著心辦才是,謀了官職也好叫他收收心,那點小聰明用在正途上或者還有一番做為。「
白氏道,「老爺可不就是為了這事才到這個時辰還不回來的麼,這言哥兒是該受些規矩了,老太太教訓得極。」轉臉看毋望,她低眉順眼在一旁站著,不喜不悲儼然老僧入定,便對謝老太太道,「我瞧我們姐兒是個有見識的,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呢。」
謝老太太也點頭,這時吳氏的丫頭打了門簾進來,福了福道,「老太太,我們二太太請姑娘過去呢,一應都備齊了,請姑娘去看看可還滿意,若有不好的地方好馬上換了。」
謝老太太給毋望整整衣領道,「那你去罷,晌午我再打發人來叫你。」
毋望道,「我中飯就在二太太那里吃罷,等晚上再一道過來,老太太也該乏了,歇會子罷。」
謝老太太不舍的松手,又叮囑丫頭道,「領了姑娘從太華亭繞過去,別過大爺那個園子,才死了人不干淨,寧肯走遠一些,可別沖撞了什麼。」
小丫頭道,「是。」
毋望行了禮退出來,六兒早在一旁候了多時,看見她忙挨過來,小聲道,「我可算知道了,這宅門里規矩果然重,往後真要極小心才是,沒得叫人拿捏住了,把我送到別處去。」
毋望戳戳她的腦門道,「我可不同你說過麼,才剛定是被人訓斥了罷,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
謝老太太給她派的婆子丫鬟從廊下過來,周婆子和翠屏也在內,又另派了一個叫玉華的並兩個粗使丫頭,一行人往吳氏的銀鉤別苑去了。
謝家原是詩書舊族,北元末盛極一時,經戰亂而不朽,洪武期間雖受了打壓,好在根基深厚,並未一蹶不振,如今也算平穩度日,祖上修的園子未擴大,只重新修葺了一番,亭台樓閣精致巧妙,韻味獨成。毋望跟著她們在假山林蔭中穿行,隱約還殘存些兒時的記憶,只記得太華亭往左是聚豐園,如今歸了慎言,再往下走便是二舅舅的銀鉤別苑。從太華亭的腳下繞過去時聚豐園里的木魚敲得篤篤作響,毋望道,「已經開始作法事了。」
翠屏道,「才剛入了斂,貞姨娘的哥哥也真有趣,一會兒要發送,一會兒要叫大爺親自把死人抱進棺材里,實在鬧得不像話了,三老爺發了怒,要將他們一干人等並尸首都送到義莊里去,那人才罷休的。」
另一個小丫頭道,「听說大爺許了他一百兩銀子,這才不鬧的,到底錢能通神啊。」
周婆子道,「可不,那貞姨娘的娘家哥哥是個爛賭鬼,欠了一身的債,這回妹子一死又得了一筆,高興得什麼似的,領了銀子就走了,也不管妹子後事怎麼料理了,你道好笑不好笑!」
「你們快別說了罷,怪嚇人的。」玉華道,「老太太叫繞過去不就是怕不干淨麼,你們倒愈發說得暢快,仔細嚇著姑娘老太太怪罪。」
幾人一听忙住了嘴,護著毋望繼續往前走,又走了五十來步,對面走來兩個少年,一個穿銀色盤繡壽字紋常服,一個穿藍色鍛面便服,皆是高高的個兒,毋望認真看了看,猜那年長一些的定是二舅舅家的慎行,年幼些的是三舅舅家的慎篤。
那兩人快步走到她跟前站定,笑著互看了一眼,齊齊躬身滿滿對毋望作了一揖,說道,「見過妹妹!妹妹這一向可好?」
毋望心里歡喜,忙斂衽還了禮道,「見過二哥哥,見過三哥哥!」
慎行白靜斯文的臉上露出贊嘆來,笑道,「春兒妹妹果然好記性,過了這些年還認得我。」
慎篤道,「既這麼,也不枉我那年被你推下湖了。」
毋望紅了紅臉道,「你怎的如此小心眼子!誰叫你那時總拉我頭發,我疼了自然要推你。」
慎行道,「你這是往哪里去?」
毋望道,「我去你母親那里,往後就住在銀鉤別苑了。」
慎行點頭道,「甚好,就勞妹妹多照應我母親罷,我如今不同她住在一起,平日也不常見,正擔心她一人孤單,可巧妹妹就來了。」
慎篤打趣道,「可不是麼,二哥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人和二嬸子做伴就來了春妹妹。」
慎行推他道,「你可是幾天沒挨揍便皮癢麼?」
「怎的?你個朝廷命官要欺壓良民不成?」慎篤跳道,「以往你打我我也認了,如今可不成了,你叫妹妹說,他今兒才放了正六品的通判,不說幫襯弟弟,竟還要打我,這是什麼道理?」說著兄弟兩個扭成一團。
毋望道,「快別鬧了,怪熱的。可是定下了麼?」
慎行又點點頭,少年得志,自然神采飛揚,推了狗是膏藥似的慎篤,正色道,「我正要給太爺和老太太報喜去呢。」
毋望身後的丫鬟婆子紛紛行禮道賀,慎行笑眯眯的應了,慎篤道,「你去罷,我既遇著春妹妹就不去了,你有喜要報,我只跟著我爹經商,除了掙錢也沒什麼喜可報的,還是跟妹妹到二嬸子那里討杯水喝罷。」
毋望道,「你不是幫舅舅料理聚豐園里的事去了麼?」
慎篤擦擦汗道,「大哥哥回來了,後頭的自然他自己辦,我看著貞嫂子真真造孽,瘦得一把骨頭,一刻也不要在那里多待,便混出來了。」
慎行皺了皺眉,心里埋怨這慎篤口沒遮攔,沉聲道,「你們先去罷,我到沁芳園去了便回來找你們,有話到園子里說去。」
慎篤听了,拉了毋望就跑,邊跑邊道,「快走罷,貞嫂子才死,沒得沾了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