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里看過無數次的鏡頭,蒙至頭部的白單子,揭開後是熟悉的沉寂的面孔,然後親人朋友戀人失聲痛哭悲痛欲絕。林菀從沒想過有一天這一幕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即便是知道生死離別是人人都避免不了的常情,卻不曾想這一刻來的這麼早,這麼突兀。
心里有一根弦砰的斷了,她猶如斷了線的木偶,機械的挪著腳步走過去,抖著手掀起白布,她看到的是一張不熟悉的臉,因為熟悉的那張臉從來都是帶著笑的,暖暖的讓人心安的笑,嘴邊一個淺淺酒窩,被她稱作「幸福的漩渦。」
熟悉的那雙眼楮從來都是漆黑如兩汪深潭,看著她的時候飽含深情,即使不說話她也能猜到他的想法。那兩道濃濃的眉毛也是極其生動的,生氣時一挑一挑,認真時眉頭微微擰起,她最喜歡的一個動作就是用手指撫平他的眉心,然後取笑說︰「你要變成小老頭我可不要你了。」然後他說什麼?對了他說︰「我是老頭那你就是老太太,咱倆誰也別嫌棄誰。」
他們都以為會一起老去,就像歌里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
她無數次幻想過那樣的畫面,暖暖的陽光,靜謐的庭院,並排兩張藤編搖椅,中間是一張小木幾,兩杯冒著熱氣的清茶,兩只交疊的手,干燥松弛還帶著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可那卻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致,象征著人間最極致的幸福……她還浪漫的想,那時他們已經白發蒼蒼滿臉皺紋,而那些皺紋就好比樹木的年輪,每一條里都刻滿了記憶,一條一條,結成了永恆,待他們化為黃沙白骨時,都會是欣慰的笑著的。
可是現在,林菀看著眼前這一張陌生的臉,慘白如紙,毫無生氣,她多想告訴自己,這不是他,不是她的王瀟,可是,這張臉雖然陌生,那了無生機的五官還是無情又諷刺的告訴她,這就是她的未婚夫。
當她確定這一事實的瞬間,頓時五感喪失,如同置身于真空當中,連呼吸都停止了,沒有重量沒有存在感,似乎自己已經變成一顆塵埃。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知覺開始一點點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可是她腦子里依然一片空白,如同一張剛剛鋪開的畫紙,因為與她相約廝守一生的那個人走了,她的人生沒有色彩了,她的世界坍塌了……沉默良久,就像突然找到自己的聲音一般,她「啊」的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後伏在尸體上嚎啕大哭。
凌晨四點,陳勁倚著過道的窗台擺弄著手機,貌似隨意的瀏覽通訊錄,腦子卻在高速運轉著確認是否還有遺漏之處。醫院房間的隔音效果似乎不太好,時不時從里面傳出女人的哭聲,高一陣兒低一陣兒的。他從昨晚到現在眼都沒合一下,一直忙著處理這件事以求最大限度的保全弟弟降低影響。他承認自己冷血,不同尋常的家境和多年經商經歷早就讓他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把陳醉千刀萬剮又如何?還不如多做些補償來得更現實。
又是一聲尖利的哭號傳出來,陳勁太陽穴開始一跳一跳的疼,這都兩個多小時了,那個叫林菀的女人還真能哭,如果長城在這兒恐怕都要塌了。他對哭聲沒什麼研究,只知道他老媽一哭他就頭疼,可是這女人的聲音像是某種特殊的聲波,就好像有個新手在他心髒附近拉小提琴,刺耳不算,細細的琴弦還時不時的割他心尖一下,這感覺真他媽太難受了。可他更奇怪自己為什麼站在這一直沒走開,難道只是為了所謂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是那個什麼內疚感?他搖搖頭,似乎要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對,一定是剛才忙得太投入了,這會兒事情落實了所以感官也恢復了。
這時有兩個醫院的工作人員走過來,他們是來按照程序轉移死者遺體的,說句不好听的,死人自有死人待的地兒,這是手術室,還得留給尚有一線生機的活人來這搶救。倆人走到門口立即听到里面的哭聲,看著陳勁遲疑的開口︰「陳先生,這……」
「算了,讓她哭個痛快吧,等死者父母到了再說。」陳勁不耐的答復。
工作人員剛走,在外面奔波了一晚上的秘書匆匆趕來,氣喘吁吁的說︰「陳總,您要的東西帶來了。」說著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檔案袋遞給陳勁。
陳勁接過來打開,抽出那一疊A4紙大致的瀏覽了一遍,嘴角微微勾起。
「您先去休息一下吧,這里我盯著,待會兒家屬來了如果鬧起來還需要您出面。」秘書說著又遞過來一張房卡,「就在醫院對面,環境還不錯。」
陳勁把文件裝進檔案袋然後交給秘書,接過房卡隨意揣進西裝口袋里,問了句︰「有水嗎?」
秘書忙說有有,從包里取出一瓶未開封的依雲,陳勁接過來又問︰「煙呢?」
秘書再次點頭,掏出一盒老板常抽的熊貓,陳勁接過煙,吩咐了句︰「那這里先交給給你了。」然後又看了一眼對面緊閉的房門,轉身離去。
陳勁並沒去秘書定好的假日酒店補眠,熬久了反而沒有睡意,現在對他來說能耳根清淨一會兒就是最好的休息了。他信步來到門診大樓後面的小花園,找了個長椅坐下,打開礦泉水狠狠灌了兩口,然後掏煙點燃,狠狠地吸一口。尼古丁吸進肺部,再從口鼻呼出來,心中的煩躁漸漸消散,全身脈絡都感到格外的順暢自如。他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長腿攤開,慵懶的靠在椅背上,半閉著眼楮開始享受吞雲吐霧的快感。
陳勁不好酒,只是趕上應酬不得已才意思意思,酒量都在控制之中。他一向理智,對這種麻痹神經干擾意志甚至事後作亂的東西沒什麼好感,倒是他那個弟弟對酒極親,偏偏酒量又很差,他有時想是不是名字叫錯了,陳醉……
他煙癮也不大,有時一兩天都吸不上一支,但身邊總會備著一兩盒,總有需要的時候,或疲憊或心煩時,狠狠吸一陣就會感到淋灕盡致的舒爽,那些無形的煩惱或壓力仿佛都隨著尼古丁煙消雲散,然後他又恢復成那個意氣風發無所不能的陳勁。
夏季天長,這個點兒是一天最好的時光,沒有火辣辣的太陽,沒有喧鬧的噪音,空氣被四周的樹木淨化得清新自然,帶著晨間特有的濕氣,吸上幾口比美酒還要沁人心脾,樹林里藏著幾只鳥不時的叫兩聲,清脆卻不擾人。
陳勁抽完最後一支煙,喝了口水,站起身伸了個還算優雅的懶腰。此時天已大亮,太陽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準備開始新一輪的荼毒,空氣里多了許多浮躁的因子,小花園里也開始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穿著條紋病患服的病人在那伸胳膊踢腿,偶爾經過幾個穿著白大褂腳步輕快的小護士。
陳勁抬起手腕一看,七點半了,看來他還真是累了,居然坐了這麼久,趕緊掏出電話撥出去,問︰「怎麼樣了?」
秘書在那邊恭敬的報告︰「死者父母五點多就到了,哭了一陣兒……」
「人來了怎麼沒叫我?」陳勁微微皺眉的打斷對方。
「我看您累了一晚上就沒打擾,再說我們準備得足夠充分,而且對方也很配合。」秘書急忙解釋。
「好,你說吧。」
「是,我把王老先生單獨請出來,給他看了那份文件,他很震驚,不過倒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該怎麼做了,就是執意不肯收支票。尸體已經送去太平間了,他們答應會盡快辦理後事。交警大隊事故科的人把責任認定書和相關材料都送來了,沒有問題。」
陳勁抬頭看了看四周蒼翠清新的景致,淡淡的嗯了一聲。
「就是,那位林小姐不依不饒,和交警隊的人吵了一架,還非要找您面談。」秘書有些遲疑的提出來。
陳勁輕哼一聲,「親爹親媽都沒異議,她能起什麼風浪?」
「那我先把她打發了?」那邊顯然是松了口氣。
「不用,我去見她。」陳勁掛了電話大步離開小花園,這個掛著「未婚妻」頭餃的家屬絲毫不足為慮,不過她既然要面談就滿足她的心願,反正他有足夠的把握讓他們息事寧人。
截至這一刻,這一事件基本畫上了句號,比預料中要順利得多,只能說老天爺也沒那麼明察秋毫,甚至偶爾還會站在惡人這一邊。陳勁不否認自己的行徑卑劣,但是單從事情的手法和效率來說,他心里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成就感,當然,他倒不至于沒人性到以此為樂,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個悲劇,對于對方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他又想起那個慟哭的女孩子,現在她要求見他,他當然要滿足她的願望,因為他也很想再「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