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之人轉過臉來,眼神里略有苛責,似在責怪她不懂事。
她不懼的看著蒙謖,冷冷清清的目光里是一片坦蕩。
一時間,蒙謖竟有些無法與之對視——她這麼問確實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便是尋常陌生人之間遇到感興趣的事情,多問兩句也無可厚非。
雲芷聞言,直覺冷姝這麼問另有深意。
換做是任何一個人這麼兩三番的發問,她都沒有什麼顧忌,然而,這個人是冷姝,卻大大的不一樣。
冷姝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手段,她豈會不知?
面對這樣的人,不得不多十二分提防。
冷靜取代了躁動,雲芷緩緩抬眸,看了冷姝一眼,那毫不顯山露水的樣子讓她又多了幾分警覺,但面上沒有絲毫變化,「並不是什麼有名的地方,說出來七皇妃也不定知道。」
語氣淡淡,腦海里卻在快速的回憶所知的地理,以備萬全之用。
冷姝又道︰「芷公主不說,又怎知我不知道?」
正想開口拖延時間,身旁的蘭簡兮突然搶在她之前開了口︰「是雲國的華江,華江南岸有一條支流,直通千落湖,想必七皇妃也知道,千落湖碧荷連天的勝景。」他看向雲芷,「芷公主多年未歸,恐是思鄉情切,反而不願提起,就好比近鄉情怯,不過是人之常情而已。」
一番話便將冷姝的問題徹底解決,又以人之常情堵住了再次追問的可能,徹底解了雲芷的後顧之憂,同時提及思鄉,暗指蒙國遲遲不給答復,博取同情。
自然,蒙國不會考慮什麼人之常情,但話說到這份上,蒙國要維護大國風度,表面上的功夫還是不能不做,而許多時機,便可以從這表面功夫上謀取。
雲芷听他這番話,起先有些訝然,對上他脈脈似水的眸子,旋即了然過來——
他知道她答不上來。
先前在烏篷船上的時候,他也許就已經知道,卻沒有追問下去,甚至,他發現乾文帝在碧南湖的時候,或許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他這個人,狡猾堪比狐狸,卻不會強求什麼。
胸口一陣暖意,她在眾人的目光下,微微的點了點頭。
聞說他這一番別有深意的話,在場的人臉色各異,但他們最最在意的,還是乾文帝的想法,紛紛暗暗觀察乾文帝的臉色,心底暗自拿捏主意。
蒙謖垂眼灌了一杯酒,俊雅的面容上無風無浪,仿佛並未在意蘭簡兮所說的話。
再斟酒的時候,被一只蔥白的縴手按住,抬眸一看,卻是冷姝。
冷姝拿過酒壺,垂下眼,遮住一閃而過的情緒,給他斟滿了酒,嘴里溢出絲絲苦澀——
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會默不吭聲的喝酒,他到底還是在意那個人的。
那一夜,他對她是從來沒有過的呵護,令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他的心意,替代那個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原來那一切,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那樣的溫柔或許只是他空虛之時的慰藉,當真的見到雲芷的時候,那些美好都只是幻想而已。
蒙謖卻沒有再喝下去,轉而看著蘭簡兮,噙著一抹雍雅的笑容,漆黑的眼眸里深不可測︰「听九殿下言中之意,似乎曾經去過雲國?」
蘭簡兮轉過目光,亦是笑得溫文爾雅,「確實去過,有幸見了萬荷齊開的勝景,至今無法忘懷。」
一句話又將方才所說的話坐實。
「雲國千落湖的碧荷連天,聞名天下,九殿下真是好眼福。」蒙謖的笑容淡了些許,眸底劃過不易覺察的黯然。
先帝曾經答應過他,待統一三國,就帶他與蒙璃一起去千落湖看碧荷連天,到時候整個天下都是蒙家人所有,他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腦海中響起一片喧囂,刀光劍影下,血花飛濺,遍地哀號,一個面容俊雅的少年帶著大批禁衛軍,站在往昔最最愛護自己的長輩面前,親自下達命令,將其全族誅殺。
從此,禁衛軍掌握手中,用韓府兩百多條性命,換得了他的性命,與自己親生父親的信任。
握著酒盞的手指微微收攏,嘴角的笑意深了幾分,也冷了幾分。
「確實有幸。」蘭簡兮將蒙謖細微的變化看入眼中,唇畔的笑意也加深了幾分,點漆般的眸子里瀲灩生輝,秀美無雙。
在場的人都鮮有離開蒙京,更別說離開蒙國,見識異國勝景,听他說起這從未見過的景象,連乾文帝也來了興致,話題一下子轉到了異國風情上,而蘭簡兮儼然成為中心人物。
唯有雲芷與冷姝靜默不語,直到畫舫停泊靠岸。
雲芷似乎倦極了,下了畫舫便二話不說的鑽進馬車。
她一個人在車廂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才徹底的放松下來,鋪天蓋地的疲倦如浪潮襲來,將她整個人淹沒。
連吩咐車夫回府也不願說。
臨下畫舫之前,蒙謖與她說起素蘭的事,她自然知道,其實他是想問那日她喊的那一句「謖哥哥」,是不是心里還有他,是不是在怨他。
蒙謖不是只懂兒女情長的昏庸之輩,便是他對她存有舊情,便是他對冷姝如何離心,如若她三番兩次對他使用同一種伎倆,難免會被他看穿,到時候只會適得其反。
所以,她給他擺了一張冷臉,連話也沒有說一句。
蒙謖雖然也沒說什麼,卻分明有些欣慰,似是覺得她這樣的反應正是他所期待的,也許在他眼里,她怨他,其實也是因為有情。
蒙謖如何看待她的態度,並不是重點,而是他對她又多了一份信任,對冷姝又多了一份懷疑。
冷姝都看在眼中,卻始終不言不語。
在離去之前,對她無聲的說了一句話︰幸好當初死的是個丫頭,不是你。
後面還有一句話,冷姝沒有說出來,但雲芷卻可以明明白白的看出來——因為好戲在後頭,你會比之更慘。
她恨不得當即殺了冷姝
然而她不能,便是冷姝再囂張一些,她也唯有忍住,什麼都不能做。
眼下事情正在節骨眼上,她不能犯任何錯誤,授人以柄,進而影響大局,拖累蘭簡兮。
仇恨仿佛炙毒的岩漿,滾滾的落入雲芷心頭,那種蝕骨噬心的痛,隨著血液蔓延全身,一發不可收拾。
她死死的咬住了牙關,生怕一時忍不住就會叫出來,雙臂抱緊了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馬車微微一動,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清淺的藥香。
他什麼也不說,張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輕輕的握住她冰冷的手,好看的劍眉蹙了蹙,依舊無言。
馬車動起來,搖搖晃晃的,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雲芷的心漸漸的平靜下來,不由往他懷里蹭了蹭,將整張臉埋進去。
過了許久,他結實的胸膛微微震動起來,沉悶的聲音緩緩的從頭頂傳來︰「你又去招惹蒙謖。」
酸溜溜的語氣,滿滿的全是郁悶。
本來心情抑郁的雲芷,听到這句話,「撲哧」笑起來,隨之腰上一緊,她從手臂間鑽出腦袋,很是好奇的望著一臉郁色的他,更加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哈哈……」
蘭簡兮沉著臉,點漆般的眸子卻分明的閃過一絲笑意。
「哈哈……別……我不要笑了……哈哈……」雲芷笑得眼里泛起水光,一面笑,一面哀求著,「別……別這樣……哈哈……肚子疼……哈哈……」
車外的訾衿听到笑聲,雙手抓緊了韁繩,趨馬走到了前方。
蘭簡兮笑眯眯的在她的肩上點了一下,雲芷立時停住了笑聲,大口的喘著氣,白皙的面龐上染著薄薄的紅暈,烏黑的眸子里水色瀲灩,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卻分明變成了嬌嗔。
他忍不住在那水女敕的雙唇上輕啄了一下。
「以後,也莫要再去招惹蒙謖,這無異于招惹冷姝。」
雖然知道他說的是正經事,雲芷卻忍不住逗他,「我又沒對他做什麼,你吃醋不成?」
那雙點漆般的眸子頓時沉了沉,雲芷暗道不妙,急忙道︰「我不去招惹他,並不代表他不來招惹我嘛,何況……」她嘴角揚起了暖暖的笑,伸手反抱住他,「便是他真的對我有情,也不過是過去的我,他于我而言,跟于你而言沒什麼差別。」
蘭簡兮的目光微微一動,沉默了片刻,道︰「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了呢?」
淡淡的話語里有著莫名的情緒,仿佛在擔憂著什麼,手上的力氣下意識的加大了些,似是要努力抓住什麼。
雲芷一怔,只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他輕輕的捋著她肩頭上的秀發,靜靜的等著她的回答。
難不成戀愛中的男人也會患得患失?
雲芷狐疑的看著風輕雲淡的他,突然一笑,回答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便是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再對他有任何情義,他已經是別人的夫君,我也有了你,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半點可能。」
何況,她不是那個鐘情于蒙謖的雲芷。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那是她心底最後的底線,對于穿越這樣的事,如果不是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更無法保證,他是否能接受這樣的一個她。
所以關于來歷,她永遠都不會說出口,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