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並不是宮中的內臣,雖然統領羽林軍護衛,卻也只能在未央宮外圍行走,過了漸靈兩台便是永巷他是不能進去的。
我佩戴著永壽殿的腰牌,著青色曲裾站在漸台下御道邊靜靜等著,等著李湛入宮時經過此處。
我去過了浣衣房,那里沒有竇漪房,只有幾個椒風殿粗使的宮人,問她們什麼都是驚恐地搖頭,不敢開口,看來是在暴室里受了驚嚇。思來想去只有李湛可以幫我查到竇漪房所在何處,是生還是死。無論生死,我都要見她最後一面,我不能,不能將那些原本瓖嵌在生命里的人就這樣生生地摳出來,丟棄掉。
等了有快一個時辰了,來來往往的宮人見我一人站在這里不動很是奇怪,但見到我腰上的永壽殿腰牌又都不敢多問,只是微微福身便退開去。
好容易看見了南邊宮門方向出現了一位穿著玄甲身子筆挺的人朝著前殿走來,正是李湛。
我快步上前迎上他,走到跟前福身道︰「奴婢夕瑤見過李將軍。」
李湛停住了步子,似乎有些吃驚,卻問道︰「姑娘多禮了,身子已經好了麼?」
他知道我病了?是了,那日我在刑室中吐血昏迷,他也在那里,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低下頭目光如水平靜;「多謝將軍掛懷,夕瑤已無事。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請將軍成全。」
李湛望了望我,蹙起眉頭口中道︰「姑娘請說。」
我深吸口氣,抬眼直直地望著他︰「夕瑤想請將軍帶夕瑤去見一個人。」
李湛低嘆口氣,道︰「是椒風殿的宮人。」
我驚訝地抬頭掃過他一眼,點頭道︰「她叫竇漪房,當日與我關在一間囚室之中,如今不知她身在何處,可還好,我很是放心不下,相求將軍通融一下,帶夕瑤去見一見她。」
李湛听到竇漪房這個名字時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似乎是惋惜又似乎黑絲感嘆,他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姑娘隨我來吧。」
他知道漪房在哪里?看他的臉色似乎情況不妙,難道漪房真的已經……我不敢問,只怕結果是我接受不了的。
他帶的路是向著未央宮北邊而去,穿過御道,轉到青石小徑上,又轉過數座殿室,終于在一排普通的角房前停住了腳步。
「這里先前是駐守北門侍衛的換防之處,如今已經空出來了,竇漪房她就在里面。」李湛站在我面前,沉聲道。
我心里怦怦直跳,這麼說來漪房並沒有死,她還活著的,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好消息,我提起裙裾,快步朝著角房走去,我要見她,她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留下的我所關心的人了。
角房里光線昏暗,四壁空空,只有靠著窗的位置放著一張簡陋的矮榻,上面躺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安靜地沒有半點聲息,若不是看著那榻上的人還在微微呼吸起伏,我幾乎就要以為她不是活的。
「漪房,漪房,」我一步步走上前去,聲音哽咽,眼中的淚不住地滾落下來,她怎麼了,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竇漪房,她憔悴干枯的小臉上眼皮微微顫動,似乎是听見了我的呼喚聲,慢慢地睜開眼來,看清楚是我,她居然露出一絲笑容,聲音低弱地幾乎听不到︰「夕瑤……姐姐,你來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來了,叫你受苦了,漪房……」這還是那個天真善良的竇漪房麼,還是那個可愛地圍在我身邊喚我姐姐的竇漪房麼?我竟然連她也沒能保住,讓她變成了這個模樣
「姐姐,你別……哭,我終于,等到你了,還以為自己捱不到了,」竇漪房眼中也慢慢溢出了一滴淚,掛在毫無血色的臉上搖搖欲墜,她似乎很滿足︰「你是我爹娘死後,對我最好的人,就像我的姐姐,我能,再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
我看著她失去光澤和生機的臉和枯槁的手臂,心里駭怕極了,猛地回頭看著站在身後眼中有些憐憫的李湛︰「她究竟是怎麼了,看過太醫了麼?」問完我就明白過來,在心中罵自己傻,漪房不過是個小宮女,哪里有資格看太醫。
李湛卻嘆口氣低沉地答道︰「是當日在暴室受了杖刑,傷口遷延不愈,如今已經潰爛,怕是……」
「怕是什麼,你說呀。」我再也承受不了失去的滋味,不顧身份地對著李湛逼問道。
竇漪房卻似什麼都明了一般,用安靜撫慰的聲音道︰「姐姐,不要再怪李將軍了,當日若不是,他一力救下我,將我安置在這里,又私下請了太醫來,給我看診開藥,只怕我早就,沒命了,只是傷的,太重了,太醫也是沒有辦法。」
我不願意相信這個現實,不可能的,漪房她不是還活著麼,她一定能好起來,我輕聲道︰「你讓我看看你的傷。」我是從兩千年後來的人,一定治得了她。
竇漪房輕輕笑了,點了點頭,她早已知道自己沒有救了,又不忍心拂了我的意思,所以不在意地讓我掀開她身上蓋著的小被。
只見那一道道鮮紅的杖印上鮮血不斷滲出,雖然上了藥,但是傷口面積太大,不但沒有結疤,反而全部化了膿,散發著陣陣腥臭味,還起了瘡,最深的地方幾乎可以見骨。
我的身子頓時一個踉蹌,這是傷口嚴重感染了,在這個沒有抗生素沒有現代醫療設備的年代,這就是致命的病了,漪房她真的救不回來了。
李湛見我身子搖晃,忙上前伸手扶了我一把,低聲道︰「小心。」
我顧不上理會她,只是跪在竇漪房的榻前︰「都是我,漪房,是我害了你們,是我害了你們,你罵我吧,打我吧。」
竇漪房臉色有些焦急,忙要伸手拉我起來,奈何身上用不上力氣;「姐姐,你,不要這樣,我心里會,不好過的,你起來。」
她一字一句艱難地對我道︰「我在椒風殿,跟你和雁兒姐姐,在一起的日子,是自打進宮之後,最開心的日子,如今雖然要走了,可是,也沒什麼遺憾了,我爹娘怕是,在那邊惦著我呢,就是姐姐你,多多照顧好自己,別讓自己為難了,雁兒姐姐和我們,都不怪你呢,只要你能好好,地活著。」她說完這番話已是用盡全身的力氣,閉上眼氣喘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李湛站在我身後,低聲道︰「讓她安心休息吧,怕是撐不了太久了,你這樣只會讓她更加難過。」
我閉了閉眼,強壓下心里的苦澀,扯出一絲笑來︰「妹妹,你歇一歇吧,我就在這里陪著你,你想說話時再與我說幾句,我都在的。」
竇漪房是真的體力耗盡了,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閉上眼昏沉地睡去,手卻還握著我的手,不曾松開。
辰光如同長著輕盈的翼,自窗欞處流轉,白日轉為黑夜,漪房她,在昏睡中逝去了,那只握住我的手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無力地垂在了榻邊。
我沒有再哭,只是為她梳好了發髻,整好了衣裳,慢慢站起身走出門去。來到這里三年了,我一直不會束發,都是雁兒一邊取笑我,一邊為我梳好的,如今我終于可以一個人獨自生活了,卻是在這麼慘烈的現實面前,煢煢孑立。
「姑娘,你,還好吧?」李湛居然沒有走,他一直在屋外等候。
我向著他深深福身︰「多謝李將軍了。只是漪房的後事還要請將軍照應一二。」我是宮人,不能出宮,而漪房她最終是要葬在宮外的,我不能讓她被葬在亂葬崗上沒有自己的墳塋,她是竇漪房,她本該是那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竇漪房,如今卻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會撒手人世。但我知道她是我的姐妹,我要為她而努力地活下去。
李湛見我神色沒有什麼異常,點點頭道︰「姑娘放心,我會差人將她好生安葬的。只是有一事……」
他猶豫了一下,才道︰「雁兒姑娘的親人在行刑那日遭了流寇的屠戮,盡數遭了毒手,死于非命。」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只是那些不是流寇,而是……「只有一位姑娘活下來了,她自稱是雁兒姑娘的妹妹,如今我將她安頓在我府中,姑娘與雁兒姑娘從前最是要好,故而想問問這位姑娘該如何處置?」
雁兒的妹妹,那個待嫁的新娘?我忙道︰「求將軍通融一下,我想見見那位姑娘,我有話要與她說。」她是雁兒的妹妹,也就是我的親人,如今李夫人未必就罷手了,若是讓她知道雁兒還有親人活著,只怕還會下手,我要保住她。
李湛似乎早已猜到︰「好吧,我盡力而為。」
他又看了看我︰「時辰不早了,我送姑娘回長樂宮吧。」我此時已是心緒混亂,低聲應了,隨著他向御道走去。
原本該是歷史上濃墨重彩的竇漪房死了,難道歷史有了改變?不,不可能的,我來了這麼久,歷史從來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它一直按照既定的軌跡走著,除非……除非它原本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