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回烈馬文/七月艷陽天
牧場之上,大群的牛羊在牧人的轟趕下,慢慢地向前移動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像一首草原上恆久不衰的歌謠悠悠地回蕩。緊跟在牛羊之後的,是成千上萬匹的蒙古駿馬,仿佛在翠綠的草場上卷起了一場棗紅色的旋風。馬蹄踐踏,轟鳴聲宛如空中的沉雷。
「皇上,您瞧,咱們大清的蒙古馬,跑起來一點也不遜于汗血名駒。」隨行御前的大臣們紛紛贊嘆著。
康熙欣喜地點了點頭,「如此壯觀的場面,朕也是很少見得。」他仔細觀察著這一群群日後有可能會被培養成鐵騎的蒙古馬,對于大清的騎兵更是信心滿滿。
這時,一匹全身通紅的烈馬奔出了馬群,任憑牧人一鞭鞭狠狠抽在它的身上,它就是不肯屈服地歸于隊伍,依舊我行我素地向遠處奔去。牧人無奈,只有用繩索套住了它的脖子,幾個人同時使力,才把它拉了回來。
「好烈的馬呀」,康熙起了興趣,命人將這匹馬關進欄中,他要親自瞧瞧究竟烈到如何程度。才走近欄圈,那烈馬就一聲長嘶,舉蹄朝康熙的方向踩下來。幸虧隔著一道木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飫。
康熙回首對眾人道,「誰能馴服這匹烈馬,朕重賞。」
聞此,幾個騎技不錯的御前侍衛蠢蠢欲動,可大阿哥胤褆第一個站了出來,「兒臣願意一試。」
康熙當然樂得見自己兒子英勇的表現,笑著沖胤褆點了點頭。胤褆單手撐欄,縱身一躍跨過護欄進入了馬場,幾個箭步追過去,跳上了馬鞍。對于馬的烈性,胤褆早有準備,可沒想到這馬的力氣卻是大得驚人,幾個跳躍,差點就把他甩下了馬背。一時間,他也沒有法子馴服它,只好拼命抓緊韁繩,不讓自己掉下去。只是,僵持了幾個回合後,烈馬似乎越加地瘋狂,如同斗牛一般,前跳後躍,折騰得胤褆胃里如翻江倒海,終于再也堅持不住,被馬猛地一個起揚,拋了下去葙。
下人們生怕馬蹄會踏到大阿哥,趕忙護著一臉狼狽的他退了出來。
胤祥不屑地哼了一聲,跳過欄桿,快步沖上馬背,握緊韁繩與馬較勁起來。那馬的頭被韁繩死死地束縛住,很不舒服地噴著氣,拼命地扭著身子掙扎。胤祥自然不會輕易給它自由,雙腳鎖住馬鐙,使上了全力。那馬除了性子烈,也有幾分聰慧,知道抵抗無用,就開始在馬場里狂奔起來。馬的速度極快,胤祥怕它會撞得欄桿,使勁地向回拉繩子。沒想到,那馬卻突然一個急剎,胤祥來不及反應,真個人順著慣性就從馬頭上翻了下去。那馬顯然是被胤祥激怒了,抬起前蹄,照著胤祥的身子就踩了下來。
「危險……」,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
忽然,有人拉住韁繩跳上了馬,將它拉到了一旁,胤祥才幸免遇難。眾人長舒口氣,這時才顧得上去瞧騎馬的人是誰?「呀!太子爺」,望見上馬的是胤礽,才放下的心即刻又蹦緊了。
「太子爺,小心啊!」
胤礽從小騎馬,見過的烈馬也是無數,可在坐上馬背的那一刻,他也不禁輕輕地驚叫了一聲。這馬的野性絕不是尋常所見,反而隱隱地覺得如同坐在了虎背上,令人難免心驚膽戰。馬狂性大發,瘋了一樣尥蹶子,胤礽一時松懈,有一只手月兌開了韁繩。這時,欄邊驚呼聲再起。眼見胤礽也要被丟下來,眾人都不敢再看。可胤礽頑強地只憑一只手穩穩地坐在了鞍上,另只手死死抓住了它的馬鬃。忽然,馬猛地向上一躥,胤礽也用上了全力應付。抓在馬鬃上的手一松,竟然薅下一大把毛。馬徹底地陷入了狂癲,歇斯底里地在欄中四處亂闖。
突然,馬朝著康熙所在的方向狂奔了過來,眾人驚嚇得向後躲避,連身經百戰的御前侍衛也沒見過這陣仗,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馬騰空一躍,跳出了圍欄,直直地向康熙沖了過來。
眾人除了驚呼,已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連康熙自己也是呆住了,只是愣愣地仰頭望著那馬的蹄子朝自己砸下來。
「皇上」,離得最近的,只剩下軒兒一人。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馬極速地逼近,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來不及多想,只是本能地趕過去,一把推開了他。像利箭一般的風在臉上猛地射來,皮膚如刀割似地疼。她緊緊地閉上眼楮,連害怕都沒有時間。
忽然,一聲刺耳的鷹鳴劃過半空,緊接著,響起馬痛苦的長嘶。有人好似從天上飛下,一把抱住了她,一同向後滾了過去。鐵錘砸地似地重擊,馬蹄子狠狠地在草地上踏出兩個深洞。
所有人嚇得連驚呼都忘記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幕。
軒兒慢慢地睜開眼楮,看到緊緊抱著她的竟然是胤礽,她震撼中更是感激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鷹鳴再次響起,她抬頭望過去,烈馬的一只眼楮正在流血,而「小軒」俯沖下來,一爪狠狠地撓在馬的鼻子上。馬又是一聲痛苦的慘叫,像個遇到天敵的敗將,轉身向後逃去。「小軒」緊追著它飛遠了。
如今驚心動魄的一幕,久久讓人無法平息下來。
軒兒與胤礽兩兩相望著,彼此會心地微笑。
「軒兒,你怎麼樣?」康熙急切地一把抱住她,將她扶起來,擔心地檢查她身上是否受傷。
軒兒驚魂未定地吸口氣,搖搖頭,「奴才沒事,多謝太子救命。」
「胤礽,這次你真地很勇敢」,康熙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贊揚道,「像個巴圖魯的樣子。」
胤礽歉意地低了頭,「是兒臣不自量力,以為能馴服了它,否則,也不會差點釀成慘劇。還望皇阿瑪寬恕。」
「不,你做的很好,出乎朕意料的好」,康熙仍是難掩激動,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你不虧是朕的兒子。臨危不亂,處事不驚,這才是儲君的風範。」
胤礽沒想到他會這麼高興,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皇阿瑪,那馬的性子那麼烈,兒臣擔心會傷到旁人,不如派人盡快把它抓回來。」「好,那馬朕就交由你來處理」,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胤褆與胤祥也是從馬上摔了下來,這時才顧得上回頭去看自己另兩個兒子。听說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後,才放心地舒了口氣。「雖然今日沒有馴服這匹馬,但朕很高興,看到太子與兩個阿哥都如此英勇,每個人都要重賞。」
頓時,歡呼聲起,眾人更是簇擁著胤礽,送上賀喜的話。
笑聲中,軒兒只覺得康熙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用力,還有些輕輕地顫抖。她側目望著他,見到他也是低眸看向自己,尷尬地笑了笑,他卻是點了點頭,是欣慰,也是滿足。
夜里的晚宴,所有人都圍著三位阿哥敬酒。軒兒見他們疲于應付,不禁抿嘴笑著。忽然,康熙舉起酒杯,對她道,「你又救了朕一次,你可朕的大恩人呢!」
軒兒受寵若驚著,「能為皇上死,那是奴才的榮幸。」
康熙搖搖頭,「朕不喜歡你說這樣的話。朕不要你為了朕死,朕要你為了朕而活。你能做到嗎?」
軒兒深深吸口氣,柔聲道,「奴才是皇上身旁的人,自然一心只為了皇上。難道奴才的心,皇上還不信嗎?」
康熙聞言,輕輕拉住她的手,噙笑道,「你對朕的所作所為,朕怎麼可能不信呢!朕只願你,這心中只有朕,也只能有朕。」說完,將手中的酒杯遞給她。
軒兒的臉微僵,不敢去探究他話里的深意,恭敬地接過酒杯,平靜而又溫馴地對他笑道,「謝皇上賜酒。」仰頭,一飲而盡。苦辣的滋味順著舌尖一直蔓延至月復內。
康熙見她臉色稍有不佳,眯起眼楮,輕聲,「去吧,你今日受驚了,早些回去休息。」
軒兒屈了屈身,走出了夜宴。康熙默默望著她的背影,燈輝與月光交匯落在她的身上,映出一個長長的影子,平靜得有些刻意壓抑了。他若有所思地端起酒杯,放在唇間抿了抿,淺淺地笑了起來。
出來殿外,滿空的繁星點點,搖搖欲墜。夜色雖然迷人,卻勾不起她半點欣賞的興致。每當康熙對她說些模稜兩可的話時,她都會心煩意亂起來。慢慢地走出院子,忽然想起白日里救了自己的還有「小軒」。想到它,心中終于有了一絲歡喜。她提了一盞燈籠,快步走出行宮,朝著白天巡閱牧群的地方走去。
她希翼著,或許還能見到「小軒」。它終究是舍不得她,所以才回來的。可是,走到馴馬的圍欄旁,靜靜地空無一人。仰頭望天,除了閃爍的星辰,再也見不到其他。她自嘲地笑了笑,這麼晚了,「小軒」又怎麼可能還會在呢?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在月色下匆匆地閃過。
她頓下腳步,奇怪地望過去。不遠處,一個人牽著一匹馬慢慢地朝剛才那個人影走過去。即使夜色深沉,可清朗的月光還是照出了那馬身上的血紅色。竟然是那匹烈馬!
軒兒不可思議地吸口氣,吹滅了手中的燈籠,悄悄朝他們靠近了過去。
「抓回來啦」,人影玩弄著馬的韁繩,冷冷一笑。
那聲音……那聲音……
軒兒躲在暗處,心中一驚,是胤礽。
「主子,這馬要怎麼處置呢?」牽馬的人低聲問。
「本來是匹好馬,可惜吃了那種藥,再好的馬也廢了」,胤礽嘆了聲,「處理得干淨點,不要被人發現了。」
「是,主子」,那人牽著馬朝遠處去了。
胤礽目送著那馬,直到馬的影子完全融入了夜色中,才轉身離去,卻突然愣住了。
「是你設計好的嗎?」軒兒冷聲問。
他輕哼,「是,又怎麼樣?」
「只是為了討好皇上,讓皇上對你刮目相看嗎?」她的聲音有些瑟瑟。
他點了點頭。
她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提出了一個最不願意的問題,「那馬突然攻向皇上,真是個意外嗎?」
他瞟她一眼,忽然笑道,「軒兒,有時候,你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那麼,你猜這是不是個意外呢?」
她的眼楮模糊了,「你,我還有胤祥,我們才開懷痛飲一番。每個人臉上的笑,都是那麼真摯。沒想到,第二天,就發生了這種事情。太子,我想問你。那天,你和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歡笑,你都是真心的嗎?」
他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軒兒,你相信直覺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
「這些年來,我一直有種直覺,就像惡夢纏繞著我」,他的聲音平穩低沉,听不出絲毫的擔憂,或許,他早已經被這樣持續的惡夢折磨得麻木了,「我感覺到我等不到皇阿瑪駕崩的那一日,我更等不到登上皇位的那一天。」
「你……」,眸中含著的眼淚終究流了下來。她痛心地望著他,想殘忍地告訴他,你的直覺是對的,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能。她強忍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不是我推開皇上,你或許真的就成功了。」
「可還是失敗了」,他無奈地垂著頭,「每次看到你,就會讓我想起她。我曾深深地傷害過她,我不可以再傷害你。我……我下不了手。」
「謝謝」,嘴角品嘗著苦澀的眼淚,她微微地笑著,「謝謝太子你最後懸崖勒馬。謝謝你……為了我……而選擇了放棄……」
「不過,下次我不會了」,他突然抬起頭,語氣冰冷,「下次就算你再拼死護著他,我也不會留情。」
她急得喊道,「太子,你……你……」,她不知她該怎麼勸他。他一心想要坐上皇位的原因,她明白,可這本不該成為原因。如果當初,在她和他一起私奔的時候,她能再狠心一些,再自私一些,或許,她已經伴著他實現了他們浪跡天涯的夢想。到時,就再沒有什麼皇位之爭,也沒有太子位的兩立兩廢,更沒有兄弟相殘的悲劇。
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發展著。她明知道結局,可她不甘心就這麼面對啊。即使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但她仍就不願放棄。她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太子,如果有一天,你愛的人回到你的身邊,你會為了她放棄皇位,放棄權利,放棄一切。隨她一起離開這里嗎?」胤礽愣愣地望著她,忽然哈哈苦笑了起來,「她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了。」
「如果有呢?如果她沒有死?如果她真地回來了……」
他一把用力地推開她,拼命地捂住了耳朵,「不要再說了,我不要听,不要听。你們都是騙子,滿口的謊言。我恨你們——」,轉身,逃似地遠遠地跑去。
「胤礽」,她哭著喃喃地喚他的名字,她就在這里,他的婉兒就在這里。該不該和他相認?該不該帶他離開?該不該?
——胤礽,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救你。天啊,求求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