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回良妃文/七月艷陽天
春日的暖陽照在人身上總是很舒服的，良妃由宮女嵐兒攙扶著悠然漫步在暢春園的花園里。園中有大量明代留下的古樹、古藤，又多以長青的松柏為主，即便是初春的時節，到處依然是綠意青翠。
「娘娘，前面有座亭子，咱們不如進去歇歇吧」，嵐兒瞧著她臉上微微泌出汗來，擔心她身子吃不消。良妃點了點頭，慢慢朝那處亭子走去。
亭子位于假山上，登高遠眺，正好可以看見園子西面那幾片緊緊相連的湖泊。明媚的陽光照在湖面上乏起粼粼的波光，閃爍浮動間，像極了女子步搖上那點點的珠光。
「娘娘，您瞧，那湖上還有水鴨子呢！」嵐兒指著遠處，踮起腳尖望著。
良妃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果然有幾只水鴨子正在戲水玩耍。入宮二十多年，她許久沒有見過這樣鄉野情趣的景致了。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幼年時，也時常會去河岸邊洗衣服。那時候，她才八、九歲，正是開始愛美的年紀，每次去洗衣裳，都會在河岸邊，低頭望著自己的倒影，顧影自憐地看上許久闕。
晃眼間，自己已經老了，不由感慨地嘆了一聲。
有腳步聲匆匆踏上假山上的石階。良妃听到聲音，好奇地回頭去看，來人正是她的兒子胤，她立刻笑了笑，「這會兒怎麼有空來看額娘？你皇阿瑪也肯放你離開嗎？」
見到母親，胤臉上的笑容再不似往常，而是多了幾分溫情與輕松，上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扶著她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額娘最近的身體好些了嗎？夜里還會被咳醒嗎？刪」
良妃搖了搖頭，用充滿母性溫柔的眼神看著他，「你要操心的事多了，不要總是記掛著我。我身邊有這麼多人伺候著，倒是你，前朝的事情繁忙，你要多多注意身體啊！」
胤臉上的笑立刻陷入了無奈，「兒臣被免了官職，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可以時常來看望額娘了。」
「被免了官職？」良妃一向不太關注前朝的事情，對于此事竟一點也沒听說，忙問道，「是為了什麼？莫不是你做錯什麼激怒了你皇阿瑪嗎？」
胤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額娘，你放心，這不過是一時之事，過段時候，皇阿瑪還是會重用兒臣的。」
良妃听她這麼說，才稍稍安心，她一向不過問他的事情，他不肯說出緣由，她也知趣地不再追問下去，寬慰道，「這樣也好。這些年你一直忙于政事，是該停下來歇一歇了。有空就多陪陪你的福晉吧，我瞧她前兩日來給我請安時，清瘦了不少，她最近身子不舒服嗎？」
「額娘也知道，自從梅嫣入府後，她就一直心中不快。可這是皇阿瑪的意思，我就算再寵她，也不可能只有一個福晉啊。唉，只希望她能早點想開些」，這又是他的一樁煩心事，只是，他眼下最擔心的還是他的額娘，想了想，還是開了口，「這次入住南苑，雖然隨駕的只有額娘與德妃，少了其他人，也少了不少煩惱。只是，如今後宮之中，畢竟是德妃做主，可德妃又時常不管事。額娘雖是妃位，可以往就多被其他嬪妃欺負，兒臣是擔心，底下那些奴才沒有人管制，也敢對額娘不敬。」
「底下人？」良妃奇怪地看著他，見他說話似有所指，微微笑道，「你放心，額娘一切都好，有你這麼出色的一個兒子，誰還敢欺負額娘。」
「只是……」，胤欲言又止，他最怕的就是因為彈劾之事，而連累了自己額娘受罪，吞吞吐吐道，「前幾日，我因些事情與皇阿瑪身邊的人結了怨氣，兒子是擔心，他們會因此向額娘發難。」
「你皇阿瑪身邊的人？」良妃終于從他拐彎抹角的話語中听出了他的用意，「你指的是軒兒，對嗎？」
胤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這丫頭很有心計。額娘以後盡量不要與她見面，她若是有事要見你，你一定要先告訴我。」
「她不是你福晉的遠房姐妹嗎？難不成就因為一點怨氣，她就要害我？」良妃不解。
胤也不跟她解釋，只是強調，「總之，額娘照我說的去做。額娘的平安，是兒子最牽掛的。兒子不願因為自己的事，而連累額娘。」
良妃輕笑著點了點頭，「好，我听你的。」
…………
回到寢居，良妃剛在椅子上坐下，就喚嵐兒去請軒兒過來。
嵐兒忙問道，「八阿哥不是讓娘娘避開她嗎？怎麼現在又……」
「這麼多年，胤這孩子無論在外面遇到任何事，都不會在我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難色。可今日，他卻真地很為難。身為額娘，我不能為他做任何事，反而讓他因為我的身份而受累，我已經覺得很愧疚他了。軒兒那丫頭，我也與她有過幾次接觸，我覺得她也是個懂情理的人，我不知道她與胤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我只能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嵐兒听她這麼說，也不好再阻攔，只得轉身出門，喚了一個小太監去清溪書屋那邊傳話給軒兒。
紫禁城中的景陽宮在東西六宮中算是離得皇上最遠的地方，也是後宮中最冷清的院落。然而，良妃對于這樣的住處卻是安之若素。以她的出身門第，能夠位列妃位，已經算是莫大的榮光了。她是個知足的人，也是個沒有野心的人，她只想要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入宮二十多年，她從不敢與人爭執，即便受人冷落羞辱，也只是默默忍受。她要忍，從進宮的第一天開始，她就一直在忍。早已習慣，似乎日子就是在忍耐中一天天熬過去的。
搬進暢春園內，她依舊住在最清淨的挹海堂，只因她喜歡堂前那棵秋海棠，從第一次入暢春園時，她就愛上了這里，她頭一次為自己向皇上爭取了住處，還是這樣一個遠離清溪書屋的地方。
她命人置了一張琴桌放在海棠樹下，拿出了自己最珍惜的那把古琴，閑來無事時，她都會撫上一曲。她的琴技是宮中最好的，到了今時今日，能夠讓皇上還記得她一點的，恐怕就只剩下這琴音了。指尖撥動，弦絲輕撩，幽咽中略帶有傷感的曲調回蕩在挹海堂內，春風拂起，吹動著枝頭上的含蕊花苞，再過一個月，那海棠樹又會開滿粉白色的小花，隨風飄蕩間，宛如白雪漫天中點綴著縈縈血色。
指節輕挑，琴音轉而高揚，她抬頭望著春風中的海棠，似是又想起這二十多年的腥風血雨，有太多美好的面孔在她眼前一一閃過，她們的結局淒慘無比，她每每夢回夜醒，總是嚇得一身冷汗。她不想像她們那樣死得莫名其妙、毫無尊嚴，她要活下去，為了她的兒子，她寧願這麼苟活下去。
地一聲，琴弦驀地斷裂了，弦絲在她眼前像一道劍光那般閃過，她嚇得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脖子，久久不能平息下來。
「娘娘的琴彈得可真好啊」，軒兒輕輕從外面走進來，歉意道，「常听人說，若是有人偷听，這琴弦就會斷裂，原來所言非虛。都是奴才的錯，毀了娘娘一首這麼美妙的琴曲。」
良妃微笑道，「是我剛才走神了，手法過于用力，才將琴弦弄斷了，與你無關」，起身，命人將琴桌搬走，又重新搬來兩張椅子，擺上茶幾，挽過她的手，道，「今日天氣不錯，你我在海棠樹下飲茶如何？」
「好啊」，軒兒知道她是有事要說，肯定和胤月兌不開關系，也很好奇這個與世無爭，處處隱忍的妃子要說些什麼，陪著她一同坐在海棠樹下。嵐兒端來兩杯香茶，軒兒拿起茶碗抿了一小口，立刻月兌口道，「這是上好的碧螺春呢！沒想到娘娘這里的竟然比皇上那兒的還要香。」
良妃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已經是去年的舊茶了，我怕它失去新鮮日後再沏味道不好，就讓嵐兒把它埋在了花架下，等來年拿出來喝時，這茶中竟又添了少許的花香。」
軒兒聞言低頭聞了聞，果然有淡淡的花香，不由贊道，「娘娘的心思不同于常人，奴才也要跟娘娘學學這一招。皇上那里的碧螺春每年都喝不完，舊茶不是扔掉就是便宜我們這些不懂茶的奴才牛嚼牡丹地胡亂喝了。有了這妙法，便不會暴殄天物了。」
良妃輕輕一笑，「軒兒姑娘若喜歡這茶，我那還有許多，待會走時，我讓嵐兒包些給你捎回去。」
軒兒趕忙謝恩。又與她閑聊了片刻，見她遲遲不入主題，就有些百無聊賴地目光四處掃了掃，抬頭看到秋海棠，忽然想起以前讀《花語書》時，記得它的花語是，「苦戀。」
良妃一愣，「軒兒姑娘說什麼？」
軒兒回過神，又向她說了一遍。良妃听後，若有所思地低著頭，一直喃喃著，「苦戀，苦戀。」
沉吟了片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道自己這般奇怪，第一眼就愛上了這‘秋海棠’呢，原來冥冥中，只因為這花語。」
軒兒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接她的話。
「軒兒，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嗎？」良妃突然抬起頭，目光中多了幾分無奈的憂傷，想必她的故事必是一個悲惋的結局。
軒兒點了點頭，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造就了她這樣一個逆來順受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