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撿破爛,其實就是鑽到廢料堆里去偷破銅爛鐵。貨場上的廢料有人看著,攢多了再送到冶煉廠去回爐。霍強他們從貨場偷出的東西沒有實用價值,都得拿到廢品回收站去換現錢,換句話說就是本應貨場得的錢被他們弄去了,所以叫偷。既然是偷,就有被逮住的危險。一旦落網,輕的被扔到工讀學校管教個一年半載,重的就有可能送去勞動教養,甚至判刑坐牢。面對這種風險,霍強和那幫撿破爛的孩子很快形成了一個團伙,下手的時候分工合作,有人踩點兒,有人放哨,有人負責牽制值班的,剩下的人則踏踏實實、從容不迫地把廢料搬上準備好的手推車。得手以後一聲呼哨,所有人轉瞬即逝,無影無蹤。賣廢品的時候不能扎堆兒,得把贓物拆開了分著賣,以免招惹嫌疑。等銷贓完畢,錢都聚齊了,這才湊到一起按功行賞,坐地分錢。手順的時候一人能分個塊兒八毛的,解決一天的開銷沒什麼問題。
按說霍強在外邊兒有了收入,日子本應好過些,可霍光德的酒癮越喝越大,原本每天晚上有個兩三杯就能打發的,後來中午也要喝了,一喝起來沒個三兩半斤的不停嘴,每天光買酒就得花上五、六毛錢。漸漸的,霍強覺得實在扛不住了,不再給霍光德買白干,而是到郊外農村去打九分錢一兩的白薯酒。白薯酒說是酒,其實跟酒精差不了多少,既烈又辣,毫無香味兒。霍光德起初抗議了幾回,可錢不在他手里管著,行動又不方便,只好將就。過了一陣子,他完全適應了白薯酒,再叫他喝白干反倒覺得沒勁了。
霍光德喝了酒不像別人撒酒瘋胡鬧,或是蒙頭大睡,他一喝酒就興奮,邊喝邊唱,小時候在天橋學的評彈大鼓,毛主席語錄歌,革命樣板戲,逮什麼唱什麼。等喝到一定份兒上了,他便將輪椅搖到門口,朝著天空背誦毛主席詩詞。霍光德的朗誦總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先是蝶戀花答李淑一同志,然後是上井岡山,過雪山草地什麼的。等酒喝到高潮處,該收嘴的時候,一定是那首沁園春雪。……,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每當念到此處,霍光德無不淚流滿面,欷歔感慨,哽咽聲從喉嚨里嘶啞地鑽出來,在齒縫間打著呼哨。陽光暖洋洋地伏在他臉上,身上,白薯酒在他體內和心潮一起澎湃。
與霍家父子相比,肖紅軍姐妹的日子也沒好過到哪兒去。
自從霍光德從泥石流中救了肖紅兵,干校領導就決定放棄調查肖紅軍受辱一案。一方面肖紅軍對此一言不發,拒絕回憶當晚的點滴細節,「連她都這個態度,我們再查不也是白搭?」場長這樣答復張一達對此事的追問。而另一方面,肖紅軍實在不願再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一想就惡心,渾身發冷,渾身不自在。因此,無論誰再問起這事兒,她馬上臉色驟變,掉頭就跑。
其實對于當晚的事,肖紅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她記得更真切的是那些繚繞在身邊的雲霧,是酒葡萄在嘴里留下的酸澀,是四周徹底的黑暗。後來張一達反復盤問她,並追究當時的細節,起初她是不想說,後來張一達和林儀問多了,反而使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很可疑,很多東西似有似無,難以確定,甚至開始懷疑那番情景是否發生過,或許是自己吃多了酒葡萄而產生的幻覺也不一定,……。再後來,霍光德回了城,干校的人都忙于重修被泥石流毀掉的梯田,恢復門前的公路,沒人再關心過問此事。
肖紅軍好不容易躲掉了林儀夫婦和干校領導的關注,自然更不願觸動心里的痛處。趁著大家忙于重建干校的機會,她開始嘗試逃課,並盡量躲避所有人。由于清理公路的緣故,場部大門口成了工地,進出也就不像過去那樣受限制了。肖紅軍終于又回到了那片竹林。
與剛來干校時比,這兒的竹子似乎長高長粗了很多,枝葉也更加繁茂。連日的陰雨使林子里彌漫著一種腐朽的竹香,潮氣凝成一粒粒水珠掛在竹身上,就像當年肖紅兵出水痘時的那只胳膊,看著心里發麻。地上覆蓋的竹葉間除了旺盛的竹筍外,又多了些長像歪七扭八的蘑菇,它們冠上的顏色和花紋都各不相同,斑斑點點的鋪了一地。肖紅軍並不喜歡竹林里發生的這些變化,她更懷念以前的竹林,那片清秀的,寧靜的,爽潔的竹林。她在這兒曾有過很多悠遠的幻想,與身邊的人和世界毫無瓜葛的幻想,她獨處其中,就像那個在森林里迷路的公主,寧肯用愉快的死亡來交換一個美麗的夢。而此時的竹林,雖然仍是那麼寧靜,卻總叫她想起那個在城堡里用神鏡窺視天下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