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集中起來之後,照例又唱了幾首歌。吃飽飯以後,歌聲也顯得有了精神,劉支書邊听邊笑,眼神里滿是新奇和驚羨。
胖媳婦午飯不知吃的什麼,腦門和嘴唇上都泛著光。他抬手止住歌聲,神態威嚴地四下看看,等現場靜下來以後,便尖著嗓子喊︰「同學們,紅小兵戰友們,今天是咱們這次學農勞動的第一課,也是頭等重要的一課。在開始之前,大家跟我喊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大家雖然一頭霧水,也只得跟著喊。
「打倒地富反壞右!」
「徹底消滅一切剝削階級!」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就在大家跟著怒吼時,肖紅軍看見幾個背槍的民兵押著一個穿黑衣的中年婦女來到木桌前。那女人很矮小,兩腿極短,胳膊被撅住後鼻尖幾乎蹭到地上。
大家光顧了看那女人,最後一句喊聲弱了很多。
「同學們,」胖媳婦聲音更尖利了,「站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過去下窪村血債累累的地主,劉閻王的閨女,劉喜翠!」
那女人也許听見有陌生人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地轉頭朝胖媳婦那邊張望。
劉支書見狀不由得發火,「瞧啥呢?打她個婊子養的!」
一個民兵隨即舉起槍托砸到那女人腰上,只見她兩腿一軟,「撲通」跪到地上。
胖媳婦對此可能缺乏準備,一時想不起詞兒了,看著劉支書發愣。
劉支書似乎會意,連忙朝大家笑笑,「大伙兒是知不道呀,就她爹,那個劉閻王,過去把咱村里的人都禍害完了。當年槍斃她爹的時候,工作隊給定了性了,叫惡貫滿盈!啥意思呢?就是該死!我年輕的時候,就給他劉家扛活。趕上麥收的時候啊,累得蛋都軟了,可他劉家給吃啥知道不?頓頓咸菜貼餅子。那叫啥咸菜呀?窖里捂了一年了,又餿又哏,狗都嫌棄。……」
在劉支書的控訴聲中,不斷有人領著喊口號,那女人在陽光下更加委頓,逐漸蜷成了一個黑點。
也許是出于激憤,劉支書的話越說越急,口音越來越重,肖紅軍眼皮不眨地盯著他,總算听懂個大概齊。她突然想起了紅鎖,想起了那些帶抹布味兒的咸菜,想起那片竹林,酒葡萄,……
和附近幾個村子比,下窪算是半山區,耕地大多開在相對平緩的丘陵上,背後就是高山。這兒的山上沒什麼樹,但山勢極為險要,山頂上還能看見幾截垮敗的長城和兩個烽火台。據說當年日本鬼子來的時候,游擊隊就藏在山里,鬼子看著山犯怵,沒敢進去,後來這兒就成了抗日根據地。
由于地勢起伏,耕地短缺,沒有穩定的水源,完全靠天吃飯,因此下窪一帶歷來就以荒僻貧瘠聞名四鄉。俗話說梧桐招鳳凰,枯槐睡老鴰,外鄉的女人都不肯嫁到下窪來,光棍們只好在本村的女人里將就。年頭一長,下窪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沾親帶血,滾不出五服去。二隊的生產隊長叫劉寶山,他管劉支書叫四舅爺,管挨批斗的劉喜翠叫二姑。批斗會上他端著槍站在他二姑身後,四舅爺說打,他便用槍托砸了二姑。
肖紅軍所在的班住在二隊,劉寶山便成了他們的輔導員,負責給他們安排農活,教他們怎麼到井里打水,怎麼挑擔子,怎麼剝玉米什麼的。由于有了批斗會上的印象,剛開始大伙兒對劉寶山很是忌憚,可等接觸多了,他們逐漸發現其實他是個挺實在的人。劉寶山不僅實在,而且比他四舅爺更顯得口拙,教他們干活的時候總說不清,只會做示範。那迅心眼兒賊,老嚷嚷說沒看明白,劉寶山被他拽在身邊一直做示範,等那迅終于說看明白的時候,手邊的活路也干得差不多了。
過了兩天,大伙兒發現隊里其實沒什麼活兒可干。二隊的地在下窪西北角的山坡上,緊靠著一大片亂石堆。站在石堆上往下一望,只見二隊的玉米田左一團右一堆,在山坡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遠不如石縫里的荒草茂盛。玉米稈都挺細,結出的棒子大不過一 長。按劉寶山的說法,二隊地里一年的收成也就夠喂豬的,全靠縣上的救濟糧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