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過,夏天的影子便已了然可見。午間日頭烈烈,富翔酒樓外各色人等形色匆匆,生意寥寥,卜算攤前沈七半支著腦袋,輕掂鵝毛小扇坐等生意上門。
今日的他去了兩撇長胡,滿頭青絲低垂,上扎藍黑小方巾;身著水藍簇新春長裳,襟、袖二處繡著暗花青藤紋,翩翩瀟灑,引得不少過路女子頻頻拋來嬌羞腆笑,只他卻兩道劍眉深凝成川,一改往日狐魅風流,彷若未見——
他在思考,該如何才能將那一根筋的半傻子拿下。
連著半個月,為了讓臭丫頭乖乖吐出銀子,他可是已經想了不知道多少個法子。
先是逼她睡牆角,她倒是挺乖,夜夜毛毛蟲一般貼著牆壁不動彈;怎奈偏偏自己手賤,每晚一夢見小翠,必不知不覺蹭過去攬她。連著四五個晚上打翻了七八碗水,害得自己日日洗床單晾衣褲不算,還被一眾爺兒們不知取笑過多少回;
既是睡牆角不行,那便餓她肚子。不想這家伙臉皮兒竟是比那銅牆還厚,回回餓了肚子就可憐巴巴跑去隔壁王香花家里呆坐,小肚子咕嚕咕嚕響得如同打雷,分明是在控訴自己不讓她吃飯,平白又讓一群潑辣婆娘好一番教訓;
他思來想去,萬般無奈之下只好罰她夜里頭站牆壁,苦惱那半傻子便是站著也能睡得噴香噴香,滿頭長發及腰垂著,臉蛋白白小嘴紅紅,反倒讓三更起夜的自己以為見著鬼怪,嚇了好一大跳。
當初听眾人說她是克夫的掃帚星,自己還不太相信,昧下了那八十兩嫁妝;到了如今不僅錢財被她奪去,她也被自己吃了個七葷八素,如何還能輕易退的回去?
他沈七爺端端風流,從來只見得各人拜倒在他青裳之下,沒想到了兒卻栽在一名鄉下小傻妞身上,真真哀哉~~
沈七長長嘆了一口氣,因覺月復中饑餓得緊,便從懷里掏啊掏,掏出來四個破銅板,準備去買上一塊糕點裹裹月復。
那傻妞萬般小氣,也不知將他一包銀子藏于哪只老鼠洞,每日只給他六七個銅板出門,吃頓肉喝些小酒得另外看她臉色不算,還不能動她一根寒毛,否則小嘴一癟,不出半刻功夫一眾潑婦便要沖過來義憤填膺痛斥上他好半天。
「誒~~!沈七小子,在想什麼呢?過來一塊兒玩牌!」方才站起,面前忽然襲來一顆青果子。沈七接住,斜斜看去,卻是旁側擺攤子的一眾小販。
一日到現在,他連一檔子生意都未接成,哪兒來的銀子玩牌?當下眉眼彎彎笑得十分不屑︰「便是玩牌,我也定去那聚金盆里玩兒大的。你們這般小打小鬧,有什麼意思?」說著,拂了長裳作勢就要走。
袖子卻被小販們一拽,整個人往後倒退幾步,只得在牌堆前端端坐了下來。
一眾販子在家都被老婆管教,沈七那副嘴硬相貌分明就是他們剛成親時的小窘樣。各人心中了然,當下人堆里八卦老朱便調侃道︰
「嘿嘿,瞧瞧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是外地的你不知,咱八公縣的婆娘雖刁蠻些,卻是全天下最好哄的,何況是個傻妞兒?好好哄她兩句就是,何必這麼硬撐著?」
「是是是!想當初我家那老娘們,一日才給老子三個小銅板,比你沈相公少多了。看如今,還不是照樣每日老酒好菜伺候來給我吃?」賣//肉的老蔡最是眼尖,他瞄了瞄沈七手中的四顆銅板,很硬氣地挺挺小胸脯,一副身經百戰之勢。
一眾男人聞言,紛紛順勢看來——嘖嘖,果然才四個小銅板麼!一時間,周圍同情聲唏噓四起。如今物價上漲,一個粽子都得二三文錢,這四個銅板哪夠爺兒們吃一頓?也就是那不知事的傻子才給得出來。
一向只見得這算命的清風飄逸灑月兌離群,如今見他成了家被老婆欺負了,倒忽然覺得親近不少。都是怕老婆的,平日最喜便是聚眾商議如何對付各家媳婦,當下眾人干脆棄了手中之牌,悉數圍攏成群,豎起耳朵道︰「沈七相公,不管多苦多怨你都說來听听!爺兒們給你出出主意,別的不說,哄老婆我們可是最在行,不怕她個傻妞鬧翻了天!」
「可不就是。你那媳婦可了不得,一夜弄濕一條床單,換誰也吃不消。」賣茶葉蛋的小個子老陸唏噓感嘆,他腰子不好,是最怕和女人做那事的。
旁人紛紛附和之︰「沒錯。前陣子我大姐在他們禾家打短工,說是那妞兒克夫吸陽氣,老秦員外才去他家宅子提了一次親,回去便大病了好半個月……嘖嘖,沈七你得好自為之啊。」
「是是……」沈七模著下巴,深以為然;然再一想,又琢磨著這話不是味兒了,自己堂堂一爺們哪能與一群窩囊漢子同流合污?
當下將丟人的四個銅板往袖中一扔,勾起精致薄唇笑︰「嘁,爺好歹吃了小半輩子鹽,她一小女子能奈我何?不過看她是個傻子,讓著她些罷,幾時不爽了,賣了去也未必!」
口中說著,便輕搖鵝毛小扇起身坐回攤前。怎奈心中不是滋味,那吃糕點的卻是一點也沒了。
路上行人寥寥,生意清清寡寡,斜對街悅香閣前卻排了滿滿好一條長隊,隊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不乏全家老小出動者。大熱的天,眾人也不嫌擠得慌,個個將腦袋仰得老高,只盼上頭的窗戶忽然打開,有美人沖自己招招手,好能進去一飽耳福。
卻說自從悅香閣來了個小木姬,八公縣本就不錯的民風越發騰騰上好。但凡听過小木姬撫琴的人們都道,听木姬撫琴一曲便如天泉洗過一般,齷齪雜念盡數消失,男人們清心寡欲,不再背著老婆偷銀子睡波斯貓;姑娘們樂得不接/客,悶在房里歇身養病;婦人們听後如沐春風心情舒暢,對丈夫越發溫柔賢惠;孩子們听話乖巧勤學上進。便是連杏花村的采花慣犯黃阿三,有次爬牆偷/妓,偶然听得一曲,近日竟也金盆洗手改去賣螃蟹了。
當然,作為全縣父母官的馬大炮也得了好處。馬大炮生過六個閨女,不想大約是人品不太好,接連死去了五個,那最丑的二閨女馬桃花卻反倒堅/挺的活了下來。
這馬桃花名聲十分之臭,外表像極了她家老祖女乃女乃邱肉肉,巨丑巨肥,唇邊一顆碩/大媒婆痣,活了二十八年也無一人敢上門提親。苦惱她日日窩在房里看春/宮圖解悶不算,時不時還要蹲在路邊抓個過路書生好一番泄/欲,弄得八公縣上下稍微有點姿色的爺兒們個個人心惶惶,出門不敢單獨走小路。
好在某日有幸趴在牆頭听過一首曲子,竟忽然一夜之間改了惡性,卸了孔雀妝容窩在祠堂里頌經念文了……听說前幾日殺豬師傅朱老虎還扛了兩只豬腿上門去提親呢,把個馬大炮樂得大牙都磕歪了,當即叫兒子去請來文人提了大字,帶了一府衙役囚奴,包下整個悅香閣洗了一晚上的腦。那悅香閣老鴇尤菜花光是這一項茶水錢便賺了個嘩啦啦直響,自是笑得嘴都合不籠。
是以,小木姬雖高雅美麗得不可方物,卻無一人妒忌之。現下八公縣周邊,小木姬已成一名鼎鼎琴聖,不僅男人們神往之,便是女人們也愛慕得不行,只恨那小木姬投錯了胎,不能化個男兒身。
這廂眾人都愛著她,卻偏偏苦了算命的沈七爺。沈七心下暗暗恨得不行,本就吃的是騙子飯,指望哪戶丟只豬偷只雞,哪家男人或女人爬了牆,他好從中說道說道撈些油水的。八公縣向來太平和樂,本就無甚銀子可撈,被她小木姬如此一攪和,越發沒了生意,口袋里空空如也,連個吃飯的銀子都沒有,哪能不耷下臉皮去哄那討厭的小傻妞……全然沒了做男人的威風。
沈七清雋眉眼微挑,暗暗思忖著還是找些辦完事,離開這個詭怪之地為妙。當下站起身子準備收攤,不想才將帆布取下,忽又听身邊小販嚷嚷道︰「沈七!你看,那不是你家傻媳婦嗎?!……乖乖,小木姬真是神了,如今竟連個傻子也知道去逛妓院!」
「喂喂,哪里?哪里?」
「不早說!在哪兒呢?」一眾無聊小販聞言,紛紛聚到卜算桌前看。那唯恐不亂的各色八卦臉皮看得沈七十分丟面子。
沈七狐狸眸子彎彎,眯眼看過去——果不其然,不遠處一道苗條身影正碎步盈盈往那悅香閣階上走,清秀小臉甜甜,青絲髻上插花,修身粉裙裊裊,可不正是那討厭的家伙麼?
呸,藏了爺的銀子,原是給自己買首飾去了,平日從不見她給個好臉色看,現下去見那禍害竟然笑得這般甜?
想到那閣樓里某張欠捋的面孔,恐怕這會正笑得萬般得意吧?沈七心中沒來由酸意滾滾,暗暗握緊了拳齜牙叱道︰「該死的……真是欠收拾。」
「得咧~~~~~就你?」小販子們紛紛斜眼而來,那尾音裊裊的口氣分明十二萬分的了然加蔑視。
沈七甚覺沒面子,清雋眉頭深凝不語……片刻後,那握緊的拳頭卻很無奈的松了松,泄了氣般沉沉道︰「說吧……這樣的娘們到底該怎麼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