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優的錢,讓我賺到了更多的財富。不久後,我便成為全長安婦孺皆知的人物。
倚翠樓的老板,時常可以見到王孫貴冑的頭號女人,紅綃。
全長安的人都要給我些面子。哪怕是身帶璽綬的官員。
然而,每到夜色降臨,倚翠樓最繁華的景色開始升騰時,我便會想起沈優,我的丈夫。
盡管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契約,在沈家的族譜上也沒有我的名字。但愛這東西,卻從來都不需要這些物質化的點點滴滴。它只是一種來自靈魂的牽引和默契,我們,愛著彼此,這樣的人如果不能被稱作夫妻,那麼這個世界上便不配有人再說起這兩個字。
我站在繁花深處守望著他,盡管我看不見他的身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開始听見身體衰老的聲音。
好像是退了潮的海水,倉惶而逃的從我的身體里抽離。
我的青春已經在逝去。
一天,倚翠樓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都水長,並不大的長安官員,掌管水利,隸屬少府。
此人以前是我丈夫的同窗。
曾垂涎于我的美色,而未果。
我知道,這次他一定不肯放過我。
不過那又有什麼呢,不過是個嫖客。
可是,他犯了個最大的錯誤。
他只知道我有著熱情的面龐,卻不知道,我的心是滴著血的殘陽。
他用沈優的死來傷害我,卻沒想到,那成了讓他送命的借口。
我承認,沈優的死,讓我的心徹底的荒涼。
我仿佛看見他慘白的手臂,他冰冷的胸膛,可我就是看不見他的臉龐。
這麼多年,在我心里越來越明亮的臉龐。
他不該就那麼死掉。
我甚至沒有听清都水長對他死亡的描述,就早已經在腦子里謀劃著,如何讓這頭豬死在我的手上。
身體里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朝著我吶喊,「殺了他讓他萬劫不復」
這是個法度森嚴的世界,我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
盡管我是名貫長安的紅綃,可若親手殺死朝廷命官,屠刀,亦必然會架在我的脖子上。
就因為這樣,所以那頭豬就敢瞧不起我,對嗎?
我的頭頂有熱血在沸騰飛舞。
沈優,我的丈夫,此刻他正在深冷的泥土里等待著腐爛。
他那蒼白卻曾經激情四射的身體,將慢慢的爬滿蛆蟲,光潔的面龐,將被樹木的根須侵蝕盤桓的慘不忍睹。
我抬頭綻開了最美的笑容。
沈優,站起來,我們一起殺掉這頭該死的豬。
不過,我還是低估了豬的能力。
他比我要強壯有力。
我的金簪還是沒能完全刺透他的喉管。
他仍能發出支吾的叫聲。
我正在注視著他,在他肥碩的身上尋找真正足以一擊斃命的地方。
卻在這時,門開了。
邴吉面色奇怪的出現在了那里。
當他以最快的速度關上了房門,我明白,我們找到了某種默契。
于是,我憤然起身,朝那人的心口刺去。
當我被推開時,一道雪白的光,似冰冷的瀑布,瞬間便落在那人的身上。
他甚至連哼一聲都沒來得及。
我無奈的看著他,邴吉。
他俯身在男人的身上擦拭著他的鋼刀。像個立在戰場上的將士。
哦,對了,他本來就是個將士,戍邊歸來的。在他的脖領上,我甚至還能看見塞外的黃沙和月光下的冰凌。
他和我,共同掩蓋了事實的真相。
都水長,就這樣離奇的失蹤了。
朝廷沒有時間來管這些事情,既然沒有抓到凶手,便由另一個年輕人代替了他的位子,听說,叫商譽。
我沒興趣知道這些關于權利的更迭,我只關注,後來再沒人提起那頭豬的事情。
其實,這件事情里,霍光和邴吉,都幫了我的忙。
我安然的逃離了法度的制裁,默默的,將這個故事埋葬。
長安的風塵歲月里,我越發的容光煥發,聲名顯赫。
然而,人終究還是要老去的。我並不害怕。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象過我的老去。
孤獨一人,寂寞的,依偎在長安街頭的某個客棧里。默默無聞的死去,最後,被一些善心的人,用席子卷了,埋在亂葬崗里。
每當想到這些,我都覺得好笑。
人,從來就是這樣悲哀,我們之間的區別,不過是死的時候,被葬在了哪里。
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
看起來,我的老去,應該不是我想象里的樣子。
兩個男人,共同改變了我的生活。
他們像上天派來為我祈福的人。
第一個就是淮商沈優。
我的丈夫。
他用一半的家產為我打造了可以揮霍幾輩子的金穴。
接下來的,就是邴吉。
上林苑將軍。
他成為了我最後的客人。
他說,要娶我。
我只是笑著搖頭。
他說,我不介意。
我仍舊搖頭。
他說,那好吧,我把家搬到倚翠樓來。
這次,我點了點頭。
我們都是不怕死的人,因為我們都做過足以讓自己赴死的事情。
我們都是枕著尸體睡覺的人,誰讓這是個亂世。
我們什麼都不介意,我們只要活著,然後死去,從不想日後的事情。
衛皇後全族被誅,霍光滿門抄斬,就連金枝玉葉的鄂邑,和身為皇子的燕王劉旦都無法避免的沉浮和殺戮,我們,又怎能逃過呢。
邴吉始終沒有娶親,其實,他是把我,當成了妻子的。
而我的心里,丈夫叫沈優。
邴吉救助的孩子劉病已,後來成了漢宣帝劉徇。
他被封了光祿大夫。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這一切,要歸功于十八歲的上官燕。
在我的眼里,她不過是個孩子。
可她卻有這比我還要凜冽果敢的作風。
我很敬佩她。
邴吉曾不止一次的說過。
「我們是最幸福的人,因為沒有族人可以令邴家興旺,因而,也就沒有被屠殺的必要。」
我知道,說這話的時候,他是真心的。
他站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仰望著天邊的月亮。
我們,只是兩個人,孑然獨立的兩個人。
其實,邴吉從沒有沾沾自喜或者膨脹跋扈。
從霍光身上,他懂得了權傾朝野等于萬劫不復。
于是,他只是那麼謙虛謹慎的圍繞在他的陛下周圍。
劉徇雖然年輕,卻有著和劉弗陵一樣的城府,他甚至更為果敢霸氣,卻從不會將喜怒形于表面。
他是劉徹與劉弗陵的結合體,既勇猛威武,又適可而止。
霍光挑戰了他的底線。
用許平君的死為自己埋下了粉身碎骨的禍根。
我告訴邴吉,我們或者可以歸隱。
他說,放心吧,我什麼都不要,劉徇就像我的孩子,我只想看著他成長成大漢朝的中興之主。
我仍有些憂慮。
不過,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確多慮了。
邴吉的官位,升到光祿大夫就停止了。
他沒有繼續在政治上拼盡全力。
劉徇對他很尊重,他們君臣之間,存在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感情,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
或許是患難相救,或許是莫逆之交,或許是道義之舉。總之,劉徇看我們的眼神,總是非常誠懇和友善的。
這讓我終于放下心來。
再後來,我真的老去了。
在邴吉的懷里。
沒有悲哀的眼淚,也不會被葬在亂葬崗上。
我知道,迎接我的是另一個美好的世界,那里不會再有沒完沒了的殺戮和險惡的嘴臉。
我依舊是牡丹,開放在風塵中,卻隕落在邴吉飄舞著塞外黃沙的懷抱間。
「別怕,早晚我們會再見,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
我看見一道白光,深處,是沈優幸福的笑臉。
他的臉龐第一次那麼的清晰,就像年輕時一樣。
他沒有被塵土和樹根掩埋,我輕輕的飄起,跟著他的腳步,朝那遙遠的虛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