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翠煙籠 杜子硯(一)

作者 ︰ 伏弓

南海郡,揭陽縣郊外的密林里。

我揮動著斧子,參在一群幾乎是赤luo著身體的男人中間。陽光幾乎永遠也曬不透這片潮濕的土地,我腳下密實的落葉和下面根本看不見的泥土形成濕滑的漩渦,隨著我佇立時間的加長,而不斷的陷下去。

這地方的土里時常有些莫名其妙的蟲子,有時候他們會毫無征兆的鑽進你的皮膚里,吸飽了血後,再慢慢浮出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水蛭。然而水蛭已經是最小的麻煩了,更可怕的是這里濃密的植被,被炎熱高溫的季節蒸騰著,時而出現恐怖的瘴氣。

這里的人叫它毒瘴。非常形象的比喻。

就在我們每日勞作的這個密林前行一百米的深處,便是最惡毒的瘴氣聚集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人死在這里。因而有人說,寧做中原鬼,不做邊緣人。

人們所說的邊緣,就是西北絕域,東北苦寒,以及我身處的這片西南煙瘴。

然而,自如以來,這些偏僻絕遠的苦地都是流放罪犯的好地方。

這里生長著不計其數的高大樹木,其中最令人趨之若鶩的,便是檀木。

這是種結構細密的香木,南海郡的人們時常用它來進貢,因此,身強力壯的我剛到達這里,便被編入隊伍,開拔到密林里,開始了不知何時才能停止的伐木生活。

當地人除非沒有一點家產,否則是絕對不會從事這種苦差的。

要知道,穿行在瘴氣遍布的樹林里,隨時都有可能送命。

我就親眼見過因瘴氣而送命的人。

當時我們的隊伍停留在一處深入密林月復地的小盆地里。四周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檀木。那馥郁的香氣讓人十分受用,可是時間久了,我們還是覺得有些恍惚。

一些人開始出現了月復瀉和嘔吐。

一天清晨,我拿著斧子剛剛走出帳外,便見一團團金光浮動于高低錯落的葉片之上,那景象著實讓人驚訝。

此時已經有不少人走出帳子,見到這樣的景致異口同聲的贊嘆起來。更有甚者跑進金光里不住的叫喊著。老少爺們們一下子如同忘記了深處險惡的西南密林,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夢幻中。

這時,一位帶頭的老者,其實也就是監管我們的頭頭,他大喊著退到遠處。一些嶺南的老人們,則連滾帶爬的跑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瘴氣里最毒的一種,被人們稱為瘴母。

之後那些跑進金光里的人都開始出現不同程度的發熱和嘔吐,個別的身上竟然出現了青紫色的毒斑,不多日,便一命嗚呼。

這樣,死了不少的人。

而我,竟然神奇的活了下來。

也可能是我少年時代勤于修武的關系,體質還是比較過硬的。

母親一直留在揭陽縣里,自從來到南海郡,她便一病不起。原本美麗的手臂和腳踝都嚴重變形,人們說這是濕氣入侵造成的。

西南地區冬季沒有嚴寒,溫溫潮潮,夏季便不可能酷暑,陰陰森森。陽而不陽陰而不陰的氣候,使得人們不得不靠吸食煙草來暖身驅濕。

我參加這樣的伐木隊伍,多少還可以得到來自官府的一些獎勵,其中最實用的,就是金絲煙,這可是當地最好的煙草,不過到我手里的,都是些細細的有些發黑的煙絲,基本上是別人不用的殘次品。這也很好了,我的母親很需要它。

可是,就在得知我所在的隊伍遭遇了瘴母後,母親的病更加厲害了。

她開始拒絕吸食那些可以緩解疼痛的煙草。她默默的將我留給她的煙草積累起來,收在一個漂亮的紫檀木妝匣里,那是我們唯一沒有被搜走的東西。

當我回來後,她會顫抖著將那些煙草拿出來,然後卷起,遞給我。

我不要,卻總是抵不過她憤怒和絕望的眼神。

她知道,從此以後,她的人生里只有我,我成為她維持生命的支柱。

也許,在長安的日子里,她從沒想過會落得如此下場。那時候她除了圍繞父親,就是對展屏言听計從。

那時候,她的手掌很有力,而現在,她窩在一團破爛的草席間,灰黃的臉孔,早已殆盡了從前的美麗。

我多希望她還能那樣打我,即便是疼,也是幸福的。

我至今仍記得她得知我訓斥展屏後的那一巴掌。

有時我也會因此而想起長煙,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愛過的女子。

可是,我一直缺乏對她坦白的勇氣和機會,于是,只能成了彼此錯過的男女。

我不後悔,我甚至覺得慶幸。

如果對她傾吐愛戀,她和我的日子都必定不會過的輕松。

其實我是個比較懦弱的男人,別看我長的很魁梧。

比起相對的尷尬,我到寧願她能自如的面對我,以及我的離去。

其實,不必擁有的愛戀,才是最高的愛戀形式。

既然不可能被接受,就沒必要以自己的單相思拖累別人。

我時常這樣懷想著過去的時光,扶著母親穿行在潮濕的水霧間。

這里總是潮濕。

如今,沒有我的攙扶,她已經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話越來越少,時常望著窗外的霧靄發呆。

那微翠的氣澤,仿佛籠著煙的翡翠,看著美麗,實際上卻比毒蛇還要可怕。

同樣的流放,我想,我們是被扔在了最可怕的地方。

揭陽縣位于南海郡的最東邊,仿佛一顆怨毒的珠子,瓖嵌在黑綠的底色里。因而,我們總是南海郡最先看到日出的人。

揭陽的日出對我來說卻總是模糊的。

我時常是立在山間的密林里,感受到那一縷縷拖沓而至的光暈,卻從沒有中原的日出那般疏朗和亮麗。因為我的頭上永遠是濃密的樹蔭,那一層又一層,不斷向上疊加,不斷延展開去的濃翠,讓所有工人趕到憋悶。

綠色第一次那麼令人厭煩。

我們大口喘著氣,仿佛每一口都彌足珍貴。

我記得,有個當地的赤腳壯醫跟我說過,瘴分很多種。按時節來看,分為春天的青草瘴,夏天的梅雨瘴,秋天的新禾瘴,和冬天的黃茅瘴。按性質來看,分成熱瘴,寒瘴,啞瘴。又因為瘴氣是由于植物的葉片枝椏掉落以及動物死後尸體無人清理,加之天氣濕熱蒸騰而致。所以又分為菊花瘴,桂花瘴,或者孔雀瘴,和毒蛇瘴等等,但其中最毒的,就是瘴母。

通常,植物類瘴氣襲來時,會有明顯的香氣,那直往肺里鑽的香味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我們在密林里行走時,是十分小心的,有時甚至用布封住口鼻。動物的瘴氣極好辨認,只要是看見大堆的腐爛尸體,或者血腥腐臭的氣味一來,便要很快躲閃,這是動物尸體造成的瘴氣。

在嶺南生活的日子,我逐漸學會如何辨認這些瘴氣,進而學會了躲避瘴氣的方法,以及治療瘴氣的手段。

當地的壯醫十分聰明。他們掌握了最好的除瘴密術,後來,在我的手里發揚光大。

我喜歡和壯人們聊天。

他們的性情非常坦率直爽,嘴巴里總是噴出形形色色又苦又辣的煙味,因此,他們的牙齒總是有著淺淡的黃斑。

我知道,年長日久,我也會如同他們一樣,那原先佩玉舞劍的瀟灑武庫令,將會永遠的消失在我身上。

我穿起了壯族男子的衣服,其實,不過是在頭上圍著一段十分長而厚的頭巾,可別小看了這東西,在濃密的瘴氣襲來時,它可以成為最好的武器,起碼要掩住口鼻,以最大限度的減少攝入體內的氣體。這可是在事後是否能得救的關鍵一步。

我的武功基本上荒廢在了日復一日的砍伐里。

我只需貓著腰,不斷的舉起斧子,然後下劈。力道大的驚人。

想起從前在長安,我掌管著整個漢朝的武器。

在長樂宮與未央宮之間的,一座不小的建築便是武庫。從外表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與其他宮閣比起來,它顯得有些簡陋和矮小。然而,征和二年,這里曾是漢武帝重兵把守的地方,元鳳元年,漢昭帝劉弗陵更是在這里調用了最精良的武器,由劉晙帶領最終搗毀公主府。

這里是刀劍沉睡的地方,也是歷來戰爭欲來時蠢蠢欲動的處所。

我,曾經是這里的頭兒,武庫令,子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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