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不見人,但聞鳥語響。
至山頂偶或有樵夫或獵人築好的石階,但越往深處去,就越是人跡罕至,沒有任何道路,只有纏繞成團的枝蔓。
王易和周倉揮刀亂劈,前行得十分困難。而且劈砍雜草對他們的戰斗刀具磨損得十分厲害。因此兩人行至山腰時,決定另挑一條道路上山。
王易一面走,一面對周倉說︰「烏程周圍多是丘陵,並不廣闊,但上上下下卻也要廢去不少時間。」
周倉道︰「還是選有路的地方走吧,于神仙也不會住在蔓菁纏繞的地方。」
王易覺得周倉說的有理,便贊同了這個方案。不過這片地方的道路確實不多——當地人資力匱乏,也沒有精力來大造石階,所以有許多踩出來的土路還是長滿了雜草,外地人乍一眼看去,實在是難以辨認。
王易還是讓經驗豐富的周倉帶路。
周倉不愧是老架子,很快就從蛛絲馬跡中搜尋到了線索。他領著王易一路向東南而行,才過了兩個時辰,就現了一處竹制精舍。
那精舍處于一片精心開闢出來的土地之上。要知道在森林深處,樹木、灌木、稗草三級植株在單位空間內生長得非常充分,枝蔓細密成網,僅存的空隙也令人倍感窒息。要想清理出一片平整的土地,實在是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這精舌用竹建造,通體綠中帶黃。這精舍也是干欄式建築,只是屋檐平直,顯得有些簡單甚至是粗獷,帶有濃郁的這個時代的建築風氣。
不過從院舍偏隅升起的陣陣煙霧以及彌散開來的椒蘭燻香還是讓人迅意識到,這里是一位專心修道的人的居所。
這精舍幽靜,只頭頂漏進些陽光,其余地方都被層層疊疊的龐大樹冠遮蔽了。王易往周圍看了看,現從山下通往此處僅僅就是他們沿著上來的那一條小路而已。而且剛才王易和周倉已經有了親身體驗,他們現這條小路依托崎嶇險峻的地勢而建,要想攀登上來還是十分困難的。
剛才為了安全,王易和周倉還綁上了安全繩——當初周倉和裴元紹帶著一幫工匠開山采石時,對這東西運用得爐火純青,他們也現這玩意確實是登山的一大助力。
王易的視線以「8」字形來回掃蕩著前面的精舍,不漏過任何一處角落。他很快現那精舍外圍沒有一絲人影,便連人留下的足跡,也僅門前的那十幾步。顯然,人都在這所精舍內部。
他與周倉凝神細听,又听見語調俄而高亢,俄而舒展的誦經之聲。
王易確信無疑了,他拊手笑道︰「幽居簡行,按說,于神仙住的應該就是這個地方了。」
王易突然感覺到自己這種冒失的行為似乎有些不好。不管怎麼說,于吉還並沒有鬧事害人,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政治性的不良企圖——直到十幾年後他被孫策殺掉時,仍然如此。
也許是類似江東小霸王的那種驕橫氣在驅使自己要對于吉不利吧!王易只能將理由歸結于此。
範曄在作《後漢書》的《方術傳》時,曾認為漢代異士倍出。王易閱讀《左慈傳》時,見那左慈在大庭廣眾之下變化松江鱸魚,又依曹操之意變化新購來的蜀錦的長短,好像真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卻不以為然。後來很多人也追而捧之,將它吹得神乎其神。但王易估計也就是些比較厲害的魔術罷了。假使叫後世的魔術師劉謙去表演個穿壁術,恐怕那些人也會以為劉謙是神仙的。
裝神弄鬼乃是王易極為厭惡的。正巧,他以前看過春晚後,也學習過幾個時髦的魔術,花了些精力知道了一些魔術的知識。所以他思忖如果踫上于吉故弄玄虛,他就當眾戳穿把戲。
原來的殺意漸漸淡褪,但王易仍心懷惡意。
他急步匆匆地走向精舍大門,正欲扣扉,里面一個縹緲的聲音卻飛了過來︰
「貴客步履匆忙,心中浮氣難平啊。」
王易的手僵在門前數寸。他收起手,朗聲笑道︰「老神仙耳聰目明,果有幾分神道。」
經常修身養性的人會耳目聰明,神清氣爽,能通過感官察覺到細微的變化。古人多大驚小怪,踫上感官靈敏的人展示能力總以為是神靈附體。
王易這番話顯示他與常人不同,而內中高人也听出王易來者不善。
但內中人還是極有涵養地微笑道︰「後生不是俗人啊,請進吧。」
王易推門而入,周倉則在兩人進來後重又將門關上。
青石道是新砌的,徑直通向正堂。卻見四面窗牖漏空的正室中央,一個鶴童顏的道者團坐著,正閉目養神。
那道者身材闊大,肩膀極寬,在他身後兩翼服侍的道侍看起來也有二十多歲,可與老道士一比,就像頑童一樣。
王易見四下無人,唯鳥語花香,青石道旁綠竹蓊郁,分外分情致,倒也暗嘆這老兒擇物之妙。
王易拊手而問︰「神仙就是姓于,諱吉的麼?」
老道士徐徐睜開洞亮的雙目,面露淺笑︰「人處于世,又何必總將姓名俗物披掛?後生儀度非凡,但在這竹園之中也無須過于牽掛于此。」
道士的目光如清冽的甘泉,如透露的晨曦,王易在對上它後就猛然怔住了,內心也無比地安詳起來。
遠觀便燦然若神,不知近觀又有何神機?王易被這老兒的修為大吃一驚,收斂了先前放縱嬉鬧的神態。他側身一瞅,見周倉神色泰然、沉靜無事,不由為這位身材鐵鑄的漢子暗暗稱贊。
或許只有過于關注某樣東西的人,才會被這樣東西所傷,即使它甚至只是一片浮萍。
王易屏氣寧神,盡量使渾身的肌肉都能得到舒展。他大步徑直走向于吉,撩開垂下的簾布,然後與那于吉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與仙風道骨的于吉團坐不同,王易乃是正坐——這個時代儒家學者所要求的標準坐姿。當然,王易的雙臂的關節向外傾斜,這樣他隨時都能變化為跽坐的姿勢,以便向前刺擊,防備不測。
于吉凝視著王易,他笑道︰
「後生意志堅韌,目光灼熱呀。」
王易頓然只覺自己的邪念都無所遁形了。實話說,踫上這類對世事覺察臻于化境的神仙級別的人物,王易還是稚女敕了許多。有些人往往一語中的,就像晨門吏一句「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寥寥數字就道盡了孔子的人格品質一樣。
周倉是老實人,倒覺察不出什麼特別細微的變化。不過他能感覺得到王易的身體周圍的氣體似乎在在迅升溫。
王易經歷了刀山火海,又本是穿越者,倒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他正欲以一笑來掩蔽前番的局促,扭轉話語上的頹勢,卻不料于吉又說道︰
「後生智慧靈達,然而周身怨念過重,今日既尋得到此,何不留住幾日,一掃晦氣?」
王易眉頭一挑,道︰「不知老神仙何以知之?」
于吉不料王易如此追問,但只是道︰「後生目光滯重陰冷,雙臂外傾,隨時都能拔刀相向,怨念難道不是過重了麼?」
王易作出原來如此的樣子,呵呵笑起來︰「看來神仙之名為俗人妄言啊!先生之能,恐怕不過與昔日鄭國神巫季咸雷同啊。」
「哦?」于吉顯然有些吃驚。而他後面隨侍的道者雙目睜大,顯然是嗔怒了。
王易所說的這個鄭國的神巫季咸能夠預測人的生死存亡和福禍壽夭,所預言的時間,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生,準確如神——當然,這只是傳說而已。
著名的道家先賢列子本來是和壺子學習的,他見識到這個季咸後,就跑回來對他師父壺子說︰「當初我還認為先生的道術最高明,想不到還有更高深的。」
壺子于是就叫列子把季咸叫過來,讓季咸給自己面相。
第一天季咸隨同列子過來,看了看壺子,對列子說︰「你的老師馬上就要死了。」列子信以為真,哭得死去活來。
第二天季咸又來了,吃驚地說︰「你的老師幸虧遇到了我,病就要痊愈了。」列子長舒一口氣。
後來季咸又來了幾次,每次都能得出不同的結論,最後居然逃走了。壺子于是就告訴百思不得其解的列子,是他展示了自己不同的境界,與季咸隨順應變。而季咸分不清彼此,猶如草隨風披靡,水隨波逐流,而最後一次他展現出最高的境界,季咸根本看不出什麼所以然,只能逃走了。
說到底,季咸不過是忽悠莊稼漢子,善于機變罷了,並無神鬼莫測之術。
笑著笑著,王易漸漸貌似心平氣和,萬分恬靜了。
要說王易經歷了這麼多,機敏應變的能力還是有一些。況且他生于後世,耳濡目染所學到的表演才能放到一千八百余年前,也可算得上是博大精深。
所以于吉現王易輕松地將殺氣收斂,不由驚得須眉顫動。
王易笑道︰「抱樸歸一,不過如此。」
于吉喟然而嘆道︰「老朽眼力痴拙,不能辨別。後生果非俗人。」
王易擺擺手︰「然而我現在真的是不偏不倚,好像是一塊土地那樣立在地上麼?」
「于神仙,我仍有殺意。」王易將刀拔出來,閃耀的反光耀亮了于吉的臉頰。在完成這個動作的時候,于吉身後的兩個道侍都拔地而起,向前伸出拳頭,仿佛隨時隨地都要沖過來。
于吉嘆道︰「俗人常謂︰‘嬉笑之怒,甚于裂眥;長歌之哀,過于慟哭。’老朽今日才明白,原來沉默的殺意,卻是最為濃烈的。」
于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王易已經將刀拔出來。他轉著刀舞了幾圈,突然朝前一指,笨拙的道侍還來不及揮拳打出,那戰刀就已經頂在了于吉的左胸膛。刀刃上那參差的缺齒,那斑駁的污跡,無不令人膽寒。
于吉此時又鎮定不迫了︰「後生是想看看我心生幾竅麼?」
王易用力將刀往前頂了頂,破了道士一層衣物。他嘿然笑道︰「于神仙自喻比干?可惜啊,都是學習不深的緣故!有個常識我不妨說與你听吧︰有些異人心髒生在右胸膛,並非所有人的心都長在左邊。」
面對狡猾的強辯,于吉無能為力了。不過于吉雖然無牽無掛,卻也不想白白死掉。他嘆息道︰「不知後生究竟為何一定要殺死老朽?」
王易答得很干脆︰「亂世將臨,羅織大眾能夠理解,不能妄加批評。然而假借巫術,巧弄神通,又點撥符水,這就不能不斬草除根了。」
于吉的價值觀在這里與王易截然相反,他胸膛起伏,朗聲道︰「救治萬民,寬慰魂靈,乃是上上良善,為何要斬草除根?」
王易緩緩站了起來,戰刀居高臨下頂住于吉的胸膛。他哼地說道︰「萬姓陷于水火,所乏以吃穿為重。你以神巫惑之,不過是迷亂心智,使其暫得其安罷了。然而長此以往,他們就難以約束,而且耳目愈閉塞,性情愈加愚鈍。屆時更添一亂!而我等有志之士匡扶社稷、重整禮教之志,豈不又如漫漫星河,虛無縹緲了?」
于吉嘴唇翕動,似乎仍要辯解,但王易突然厲聲道︰
「不管你現在恩澤有多大,我仍要殺你。原因即此︰你就算百年歸天,可那以後,誰能繼承先業?所能繼承者,恐怕又是第二個張角了。」
于吉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不能這麼快就被王易擊碎,但是他對聚眾興教的想法已經有所改變了。
王易不是反對宗教,但他反對在亂世之際,在任何流民聚集的地方傳播夾雜著大量巫蠱迷信的偽劣品。
然而于吉改變得太晚了。王易淡褪的殺意滾滾涌向刀尖,運著刀刃透過軀體。
「焚椒說道,能預生死否?」王易將刀拔出來,靜靜地看伏在地上的于吉躺在血泊之中。
兩名道侍受于吉撫養長大,對于吉自然是忠貞不二,他們見于吉就這樣被殺害,悲憤交加,猛地沖上來揮拳亂舞,要打死王易。
「我等即使是死,也要化作厲鬼,絕不會放過你!」道侍哭嚎著,幾記勢大力沉的拳差點擊中王易。
王易只用兩招就解決了戰斗。他撩起腰際的黑布將血漬擦干,轉頭一看,卻見周倉渾身顫栗,好像他覺得王易如此殺害修道之士終究會帶來不祥之兆。
王易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此等賤徒,未曾事人,卻先事鬼。既然在人世間尚且斗不過我,難道在陰間就能翻盤麼?」
周倉被王易這話說進了心底里,他哈哈大笑,全然拋棄了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