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林南便早早地起身,匆匆吃罷早飯,接著便打人上街,但凡襄陽城里有些名氣的大夫,全都要找來!林南說得明白,不管這大夫是不是德高望重,也不管他的名氣是不是有水分,只要他是大夫,就給我請回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府中上下所有人也都心中明白,這就是所謂死馬當活馬醫了。盡人事,听天命,自家老爺能不能安然返轉,也就看這一遭了。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有些黯淡,但相對于前些天那六神無主彷徨無計的情形,現在可要好得多了。兩位少爺千里迢迢自京城返回來,家里頭頓時有了主心骨一樣,尤其是大少爺舉止沉穩,驟然遇到家中如此大事還能處斷有序,沒有失了分寸,更是分外讓下人們感到心中踏實了許多。因此林南一聲令下,眾人紛紛忙活起來,久矣未見的活泛氣終于又在府里重新出現了。
一連三天,襄陽林府的門前車馬不斷,很多背著藥匣子的先生被門子接到府中,時間不大又大都搖著頭被恭敬地送了出來。如此這般,反復數次,到得後來整個襄陽城里的大夫幾乎都被挨個請得遍了,可是不管之前多大的名氣,多高的妙手,到得林武的病榻之前,也只有束手無策的份兒!
更讓人撓頭的是,這些大夫若是診斷不出也還罷了,偏偏還能做出一些推斷,更可氣的是這些推斷還各不相同。有的說多半是勞累過度,邪風入體;有的說是肝火太盛,燥熱上行阻塞了經脈;還有的說怕是中毒了,但問他中的何毒,為什麼中毒,卻又張口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整整三天,林南每日里就守在父親病榻之前,無數次充滿希望,又無數次地感到失望。三天之後,饒是林南心志堅毅,也被折騰得有些心力交瘁了。尤其是那些大夫明為診斷,實則臆測的推理,更是讓他心里煩躁得很。看著父親枯瘦的臉頰,林南揉了揉酸的眼楮,心下暗道︰「看來若是繼續在這里待下去,只怕真要給耽誤了。天下之大,難道真的就沒有人能治得了父親的病麼?我不信!說不得,為今之計,怕是只有先去京師看一看了……」
打定主意之後,林南稟告了母親,陳氏自然也是同意。當下沒有再耽擱,林南立刻吩咐下人準備北上的行李。等到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大伙要將林武抬上廂車的時候,昏睡了好幾天的林武忽然眼楮一睜,醒了!
眾人登時就是一喜,可一喜之余,有些老道的人卻依然心下一沉。一直在呆在府中的西席先生楊宣,看了一眼主家的臉色,長嘆一聲轉過頭來,悄聲對林南說了一聲︰「別去京師啦,準備準備吧!」
林南一听也明白過來,暗中對著管家田叔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隨後一家子人,母親陳氏,姨娘丘氏和林南兄弟二人俱都圍在林武床前,做這人生最後的告別儀式。
昏迷已久的林武此時醒來,乍一看到眼前兩個兒子,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勉力從被褥中伸出手來撫模著兩個兒子的頭,微笑之余,面上十分欣慰。林南感受著父親手掌傳來的溫暖,雖然知道作為長子,在這個時候要堅強,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落下來。自從記事時候起,一向顯得有些刻板的父親似乎從來沒有這麼溫柔的一面,似乎在今天他才現,父親對自己的愛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深!還要重!可是,一切似乎都太晚了,即使知道了這一切,卻也沒有多余的時間來彌補了……
「南兒,你很好。沒有辜負爹爹這麼多年來對你的期望,高中探花,光宗耀祖,你做的甚至比爹爹想象的還要好,比爹當年做的還要好!」林武臉上泛起一抹光亮來,氣色似乎也變得紅潤起來,說話間竟然一絲滯澀也無,便宛如康健之時父子對話一般。
「別難過,有生便注定有死,芸芸眾生,哪個也逃月兌不過。」林武話音雲淡風輕,不但心底里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結局,而且也並不感到有什麼看不開,放不下的事情!表現得異常的豁達和放松。「爹爹去了,這個家,以後就要你來扛起了。」林武目注自己的長子,目光中有欣慰,有贊賞,也有一絲的審慎和觀察︰「爹知道你是個能拿起事的孩子,但是同時爹也知道,你能負重,卻不一定能忍辱,所以一旦爹爹去了,你萬事都要以家國為重,切不可憑意氣用事。要善待長輩,訓導兄弟,爹爹以後不能做的事情,就都要交給你了……」
「跖兒,你也很好。不能讀書也不是什麼大事,人生天地之間,只要立身清正,知曉道理,讀不讀書其實差別也不大。听說你日後想跟著大伯一樣,做個將軍?呵呵,這樣倒也不錯,到時候也讓大伯看看,我們二房里頭能文能武,饞著他!」
父親雖然說得開心,可是听在兄弟倆的耳朵里,卻分外的覺得難受。便是連林跖這種平日里大咧咧的少年,此刻都傷心得刻骨銘心,又何況更加懂事的林南?雖然傷心欲絕,但見到父親接下來要對母親交代些話,林南忙拉著林跖出去了。
站在房檐底下,看著熟悉的院子和圈起來的四角天空,林南眼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世界從此失去了色彩一般。隔了許久,里頭母親嚶嚶的哭聲漸漸響起,唬得林南心頭猛地一抽!正要邁步進去的時候,卻見大丫鬟從里頭出來,請了西席先生楊宣進去。隨後母親陳氏被人攙扶著從里頭走了出來……
林南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究竟說了些什麼,但夫妻一場,父母之間也總有些私密話要說吧?此時母親雙眼通紅,身子搖搖欲墜,若不是有人扶著只怕早就癱軟在地了。林南忙著林跖跟了上去,與眾人一起扶著陳氏去旁邊的廳里暫歇了。
楊宣進了屋子,抬眼看了一下林武。二人四目相對,互相打量了片刻,忽地同時展顏一笑。
林武固然是豁達開放,可楊宣也已經知天命的年紀,兩人都是宦海沉浮,經歷無數。在旁人心里沉重無比的生死大事,在此刻屋子里的二人心中,竟是如此的舉重若輕,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先生來了,請坐。」
「呵呵!」楊宣隨意地找了靠窗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奔波勞碌半生,如今敬軒算是熬到頭了,可憐我這把老骨頭,還要在塵世顛簸呀!」
話依然是這些話,可是從楊宣口里說出來,听著卻絲毫不顯壓抑。此時窗外陽光正好,穿過窗欞照射到二人之間,窗外綠意宛然,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二人閑坐話家常呢。殊不知如此放松狀態的兩個人,口中說的卻是臨別遺言……
「先生在我這里一連數載,無論在公在私,都對我幫扶甚多。」林武說話間也有些感慨。「可細細想來,林武卻是一直愧對先生……」
「呵呵,你我二人,何必說這些。」
林武灑然一笑,也就此不提了。「只是……臨別之時,林武還有一事想要麻煩先生。」
楊宣默不作聲地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放到桌上,右手悠悠然拈起了胡子。而林武也似乎並不著急,後半截的話並沒有說出來,只是看著楊宣的臉面,微笑著等待。一笑之間,楊宣已經眯起了雙眼,用手點著林武笑道︰「好你個林敬軒,老夫為你前後忙了半輩子不說,走了走了,竟然還要拽了老夫繼續嘔心血!」
對楊宣的抱怨林武並沒放在心上,只是笑道︰「便是如此了,只是先生可願屈就?」
「唉!罷了罷了,老夫就是如此的勞碌之命,這輩子算是躲不開逃不掉的了!」
………………
一切生得仿佛就像傳說一樣,在安排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漢南布政使林武在當夜子時撒手西歸,終年四十七歲。江南林府上下頓時一片悲聲,麻布為衣,白綾為帶,開始舉辦喪事。
從這一天起,江南林府正式更換了主人,原來的布政使老爺去了,新登科的探花少爺居家主持一切了。只是這位少爺年紀實在太輕了,未及弱冠便主持一大家子的事務,沒有幾個人對此抱有太大希望。因為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少主持家,若是沒有得力的長輩和忠心得用的下人輔助,不把家業敗了都是好的,更別說如何光大了。雖然這位少爺讀書讀得蠻好的,可是持家和讀書畢竟是兩回事……
府中上下人等都各懷心思的時候,林南卻已經沒時間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分心了。去往京師祖宅的家書,江南三叔林和的家書,去襄陽城布政使衙門並朝廷報喪,同時還要勸慰母親,照看兄弟,府中上下眾人的一應安排……諸般事務堆砌上來,林南哪里還有時間來管別的?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