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寂靜如夜,明月高懸,絲絲縷縷照進寢殿,漆黑殿中涂天幾絲光芒,依稀可視物。
「吱呀!」
朱紅殿門開啟,男人挺拔身影出現在開啟的殿門口。
殿中,衣著完好的人斜倚在圓桌上,單手撐起下顎,沖著來人而笑︰「來了。」那語氣熟練,似早料到般,如同多年好友。
圓桌上擺滿了酒,銀白陶瓷酒壺做工精致,一字排開竟是說不出的美,旁邊放著兩個酒盅。
見此,男人如鷹的眸中閃過幾許錯愕,卻是很快恢復平靜,踩著沉穩的步子朝內走來。
扶風輕點桌上酒看來人︰「既然皇上睡不著,陪臣妾飲酒如何?」
封半城看她一眼在她身側另一個凳子上坐下。
「愛妃好興致。」
扶風抿唇一笑︰「有些事想不明白了,飲酒最好,正所謂一醉解千愁。」話落,支撐下顎的手挪開,身形正了正,拿過酒壺注滿酒盅。
‘嘩啦’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色中顯得尤為清脆,縴白細指舉起酒盅和眼齊平,秀眸笑的眯起︰「不知臣妾可有這個榮幸與君同醉?」
封半城的回答是拿過另一個酒盅,注滿,拿起仰頭飲盡。
舉起空掉的酒盅在扶風面前傾斜,俊朗面上堆滿笑意的看著她。
「榮幸之至。」
扶風回他一笑,舉手仰頭間,杯酒盡干。
封半城看著扶風空掉的酒盅搖頭稱贊︰「不想愛妃花容貌,縴柔身,飲起酒來竟是這般豪爽。」
扶風輕抿帶酒的唇︰「皇上不喜歡?」涼涼夜色中,朱唇如玉,泛著淡淡水澤,不點而珠。
封半城握著手中空掉酒盅,看的有些痴了,在扶風輕笑中回神,執酒壺倒滿酒盅一飲而盡︰「自是喜歡。」飲的過快,酒液辛辣刺喉,寒冬的天更是冰涼,如同一陣寒氣穿透全身,直達某一處,方顯平靜。
一聲底喃︰「你的一切,朕都喜歡。」
幽深的眸光中,那話看上去別有深意。
修長的手撈過酒壺注滿酒杯一口口飲去︰「朕今天舍命陪愛妃。」
扶風但笑不語,目視窗外月色,拿酒盅的手輕晃,盅中酒液蕩起波瀾,卻在即將溢出時平息,然後再蕩起,小口小口的飲著。
酒過酣,人微罪,酒盅倒,笑對風月無邊,夜色中成痴,成醉,如癮難稍。
封半城一手酒盅,一手拉面前縴白皓腕︰「你說,你能原諒朕麼?」
扶風看面前微醺臉面,笑語︰「皇上是天,臣妾是民,民對天,豈有原諒不原諒一說,您永遠都是對的。」
「不!」手中酒盅跺地有聲,封半城激動微晃︰「是人都有錯,朕也不例外,朕也有錯,也有……」突然雙手抓緊她的手︰「若朕有錯,並且知錯,你可否原諒朕。」
縴白皓腕被握的疼,悄悄抽回時,留的紅痕,她看著手中紅痕和男人莊主的視線,面上笑意依舊︰「皇上,您醉了。」
封半城伸手一拂袖︰「朕才沒醉。」桌上空壺盡倒,落入柔軟地毯上竟是沒碎。男人俊臉帶紅,鷹眸飄散,視線迷離,分明是醉了,口中卻一遍遍喃著‘沒醉,沒醉。’
「你會原諒朕麼?」
「朕若說朕後悔了,會不會太晚,朕真的後悔了。」
挺拔的身子晃動站起,踩著凌亂的步子走來,蹲在她的面前,緊緊拉著她的手,迷離雙眼抬起︰「你會原諒朕麼?」
修長的手松開,雙臂一攤緊緊抱住︰「朕好想你……素顏……想你。」雙臂如鐵般緊緊環繞,似要把人整個揉進身子般︰「不要離開朕,好麼?」
扶風一動不動,任憑他抱著,看著自己手中酒因為他突然而來的力道蕩起。
「皇上,您認錯人了。」
良久後,如水般平靜輕柔的聲音在這酒味彌漫的殿中蕩起。
男人執意緊抱不放,口中依舊喃喃著什麼,模糊不清的話語只依稀可聞後面幾字︰「……可好?」
不知是不是肆意的酒味充斥大腦的關系,那聲音竟帶著懇求,那種放下一切高傲,略帶卑微的懇求。
「可好?」
用力掙月兌他有力雙臂,縴白手伸出,放下酒盅捧起他因激動而紅的臉,蹙近︰「皇上,臣妾是誰?」
迷離的眼緩緩睜大,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痴痴凝視,似是想看的更清楚些,有一瞬間的怔愣,黝黑如墨的眼中似是閃過沉重,失落,更似黑夜中一片深潭,沉入深底,一望無際。末了有些模糊的道出幾字︰「柳扶風,朕的柳美人。」
蹙近的關系,說話間,濃烈的酒氣撲面,聲線中帶著醉酒後的沙啞和不太清楚的吐詞。
放在男人臉側的手收回,一字字溫軟說道︰「對,我是柳扶風,您的柳美人,皇上莫要認錯了人。」
「哦!」
男人似是恍然般搖頭,再偏頭,末了抬起微醺的臉看她︰「那柳美人會原諒朕麼?」
扶風盈盈而笑︰「皇上沒有對不起柳扶風的事。」
「哦。」
又是一聲‘哦’,封半城搖搖晃晃站起坐回原位,拿起桌上所剩無幾的酒壺朝盅內倒。
「嘩——啦!」
盅中酒滿,溢出,手中動作卻不停,酒沿著酒盅益了滿桌,辛辣酒香充斥了整間屋子。
「皇上,臣妾傷已好,是不是該回朝露殿了?」
「啊!」挺拔的背微彎。
「皇上,那臣妾明日就回了啊?」
「呵~」微彎的背輕晃。
「臣妾就當皇上準了。」
「咚!」
一聲沉悶聲響,伴隨著酒壺落地,封半城酒醉的身子整個趴倒在圓桌上,寂靜的殿中很快想起微酣。
窗外寒風吹進,殿中酒氣不散,身側均勻呼吸聲悠悠傳來,明黃的衣袖隨著手臂垂落,一直安靜而坐的人終于動了,幾步走至沉睡中的男人身側,居高而忘,站起的身形擋了明月,殿中漆黑一片。伸手撩開封半城外面的龍袍,露出里面里衣,那腰間懸掛的物輕晃,純金的顏色光芒耀眼,視線透過醉酒的人看紅木桌上酒漬,蜿蜒流動如字,上次顧想在桌上用水寫的字與之重疊——虎符。
顧想要的第二件東西。
靜靜凝視那頓純金打制的物,看著男人微紅的俊臉,伸手一撈虎符,解下,緊握手中轉身朝內殿走去。
行至內殿,繞過屏風,尋著上次所找的格子,抽出木箱,打開,箱內全無變化,雜七雜八的事物,一個精致錦盒……
靠窗的貴妃椅輕輕晃動,木質的聲音吱吱呀呀響,如窗扉被風吹的顫動聲響,舉高手中虎符對月細看。
純金打制的伏虎,並不大,卻精致,握在手中冰涼,對月時泛著光。
虎符,帝王手中的軍令牌,就這麼小小一塊,卻足以調動大都半數兵力。
虎符兩塊,這一塊並不是封半城常年帶身的那一塊,這是冊封那天,先皇傳來的,是他身份帝王的另一個象征。
封半城原也有一塊虎符,那是他身為將帥的,扶風知道,那東西他喜歡隨身帶著,他曾說過,放哪里都沒有自己帶著保險。
他視如命。
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使他不在上前線了,這習慣依舊不改。
縴白的手模索著膝蓋上錦盒,沿著邊沿緩緩打開,拿出里面卷軸攤開,借著月光依稀可見上面早已看過的字樣,不多,渺渺幾字。
炎久聞都國之後鳳氏,才識過人,協輔中閨,溫惠宅心,端良著德,炎傾慕已久,懇請都帝割愛,炎願江山半壁奉之。
看著‘江山半壁奉之’六子,扶風手握卷軸仰頭出聲而笑。
她鳳素顏何德何能,竟值半壁江山。
‘炎’,藍炎現任王上,冊封只是自封炎帝,象征著整個藍炎之國。
通敵叛國,逼供,打入死牢,敵國通信上藍炎的國印,禮品單上的藍炎國印……
手撫卷軸後相同的藍炎國印,面上笑意更深了。
鬧到最終,自己的死只不過是個陰謀而已。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周密的策劃中多出了個德妃。
自己死後藍炎緊接而來的進攻,也不過如此。
那麼自己的存在又算是什麼?
想起自己最後一次出征前的種種,封半城的憂心和好幾次的欲言又止,突然變得陰晴不定的性子,看著自己興沖沖出征時的惱怒,夜里一次次的失眠,夜半醒來听見的輕嘆……
原來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離別所致,而是心中‘另有他事’。
封半城說︰朕若是知道錯了,你會原諒朕麼?
抖動手中卷軸,握緊虎符,微低的頭,額前青絲垂落,在臉上打下陰影,整個人都如同籠罩在黑暗般。
封半城,你要我如何原諒?
是質問江山愛人孰輕孰重,還是……還是什麼?
半壁江山與我,我無法譴責,只是,我鳳素顏的存在究竟是什麼?
唰的收起卷宗放錦盒,寬袖一拂蓋過,手中虎符握的疼,秀眸淡掃圓桌上沉沉睡去的人,清冷開口︰「沈臨風。」
「……」
靜夜無聲,她卻知道那人一直都在。
「讓王嬤嬤告訴顧想,他要的東西已經得到。」
月下依舊無聲,卻分明可見一絲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