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月夜如寂,都城內沉睡正酣時,左相府中燈火通明。
「快點,快點。」
衛兵把整個相府圍了個圈,手中火把照的一條街亮如白晝,沉穩腳步聲伴隨著身上盔甲拍打膝蓋的聲音,靜夜中讓人聞之膽怯。
一身勁裝的男人神情蕭穆,背手而立。
「皇上。」一身穿盔甲的衛兵由相府大門內沖出,待到男人三步遠處停罷︰「整個左相府已在我等控制下。」
男人背身而立的身影轉過,負于身後的手一抬而起,示意衛兵退下,抬眸看向眼前被包圍的相府,火把的映照下,男人俊朗的側面立如刀削,面沉如海。
「皇上。」
「說。」
「府中俱已搜遍,盤問,卻不見相爺蹤影。」
「哦!」封半城月夜下幽深的眼驀地睜起︰「盤問結果?」
「說是亥時初突然帶著人出門了。」
封半城仰頭看了看天,亥時初,也是在他們從宮中趕往左相府時了,而現在已經亥時末,臨近子時。
大半夜的,他顧想能去何處?
「去了何處?」
「相爺平時為人及小心,除了一貼身老僕無人知蹤跡,而那老僕听說日里就出了門,一直沒回來過。」
封半城背手沉吟,頭頂蒼茫夜空如同繞了一個圈,四周火把的光刺眼,雙眼驀地眯起轉身躍上馬︰「回宮。」馬頭調轉疾馳︰「去……朝露殿。」
側身而過時,那一瞬的慌亂留給了夜空。
手中火把被勁風吹的閃動,火焰飛舞如騰飛的鳥,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熾,最終照亮了子時的半個夜空。
「著火了,快來人啊,朝露殿著火了。」
刺耳驚慌的尖叫伴隨著凌亂腳步聲,亂做一團。
「讓開!」
一聲大喝,高頭大馬疾馳而過,身後跟著長長的隊伍,身影尚未看清便唰的而過,兩側驚慌失措的人匆匆讓路。
「是誰竟敢把馬騎到後宮來?」
不知是誰眼尖的說到︰「那前面的人好像是……皇上。」
長臂一拽韁繩,疾馳的馬仰首擺蹄轉一圈停下。
抬起的頭看面前被大火包圍的宮殿,一躍下馬拽住就近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倒霉被抓個正著的內侍嚇的腿腳發軟,戰戰兢兢雙腿直打擺子︰「回,回皇上的話,奴才也不知道,睡,睡的正酣突然看見朝露殿這邊顯紅光,起來看就,就……」
偌大的朝露殿就好像被大火包裹一圈半,火光撕裂,濃煙翻滾,四周人奔跑,遠遠的站著看,洶涌的火勢迫使旁人不敢靠近,憑去火焰,殿中靜悄悄的。
「沒用的東西。」一甩手,內侍跌倒在地。
再度躍上馬,銳利的眼居高臨下掃過人群,再一一慢慢掃過,一次掃了三遍,面上神色也越來越難看,慌亂和憤怒中下馬。
「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聲音中透著迫切和焦急。
跌倒在地的內侍顫聲回應︰「是,是奴才,奴才離朝露殿近,所以……」
「那里面的人呢?」
兩道聲音疊加在一起,一道淡紫閃過,抓起地上尚未站起的內侍。
封司耀一臉焦急,墨發未扎,衣裳凌亂,一看就是聞訊匆匆趕來的。
內侍被搖晃的頭暈,看著眼前兩張逼近的臉顫不成聲︰「沒,沒有看,看見。」
「啊,那上面好像有人。」不知是誰突然一聲驚呼,手指屋頂琉璃瓦上,封半城和封司耀同時轉頭。
朝露殿頂峰中間的一塊琉璃瓦上,依稀可見一個身影,沖天的火光照透了半邊天,火由下往上燒的,屋頂尚未被波及,夜空與火光的籠罩下,無法看清那人模樣,卻清楚可見婀娜身姿和被火光充斥蕩起的衣裙。
「那是誰,怎麼跑到屋頂上了?」
四周吵雜一片,有驚呼有不解也有同情。
「這麼大的火,怕是下不來吧。」
「扶風?」
封半城和封司耀同時驚呼出聲。
練武的他們要比那些普通內侍和宮女夜視能力好,加上對那人的熟悉,一眼就看出是誰。
朝露殿無緣無故起火,殿中主人站在頂端,這情況……
驚呼的同時,兩人同時躍上琉璃瓦。
「啊,皇上,耀王!」
眼看著兩人飛入火海,一干侍衛奴才嚇的顫聲。
「火,快滅火,拿水來,快,皇上和王爺在上面了,快點。」
底下一時間亂做一團,屋頂的琉璃瓦上卻是靜悄悄的。
數尺之隔,分別站于琉璃瓦兩端,火光和濃煙迷了雙眼,扶風含笑站于一端,站的高了,冬日的寒風吹的青絲和衣擺飄蕩,一聲聲的怕打在身上發出啪啪聲,琉璃瓦之巔,下面是宮闈,低頭望去漆黑一片,縴細的身子站于頂端,風吹即晃,是要稍稍傾斜……
「柳扶風,你瘋了,爬這麼高做什麼。」封司耀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崩潰了,看著那個人站在火光之中,也不知是憤怒多點,還是慌亂多點,對半吧,合著焦急一起排山倒海的壓下來,竟是讓人難以喘息。
甚至數個時辰前那人還坐在自己對面同自己說著話,轉眼間,那偌大的宮殿淪陷于火海中。
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就是你的決定。」
封半城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封司耀靜默轉頭看他,卻見那人正一眨不眨的盯著那一抹身影,神情說不上是痛苦還是別的什麼。
遙遙相對,扶風只是看著他笑,伸手輕攏被風吹得凌亂青絲,看向封司耀︰「小十二,對不起了。」
封司耀一愣,本想上前的身子頓住,末了面上一慌︰「我不要听什麼對不起,我要的是你留在這里。」
「有些事,總是要解決的。」
「我還會幫你的,你想做的一切,我都會幫你的,你還有我啊。」
抿唇一笑,微側了頭看殿中驚慌失措的人,縴白的手悠悠抬起,看著自己根根縴長細女敕的手指,末了舉起︰「你不會認為我是那種縴弱的只能依附在別人身後而活的人吧?」
「我想要的我會憑著自己的雙手得到。」攤開的雙手緊握,目光灼灼,火光中,那眼若星辰般耀眼︰「皇上。」
一聲輕喚,封半城整個身子如遭雷擊,機械的抬頭看她,眸中閃過慌亂和無力。
「你過來吧,有什麼事過來再說,好麼?」
頭輕搖,一步步後退。
幽深的眼因為那後退的一步瞪大︰「算是朕求你了,你過來吧,不管你說什麼朕都答應你。」
腳下步子不停,一步步緩慢卻如同一根線,一頭拽著心,慢慢的折磨著,終于再也忍不住,高貴的男人雙腿一跌,跪倒在地︰「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諒?」
唇畔揚起一笑,笑意染了整張恰靜的臉,唇開開合合。
「再相見,兵戎相對。」
火焰沒過屋頂琉璃瓦,手臂攤開,縴細的身影直直朝後倒去,衣擺翻飛,那一笑在這寒冬中卻是燦如夏花般耀眼。
「不要!」
一聲尖叫,封司耀快步朝著扶風原本所在地而去,身後封半城卻如同木樁般釘在原地一動不動,深邃的眼中神色復雜,末了深深一閉,任憑漫天黑暗襲過,頭頂那沖天的紅更深了,如血一般。
大火掩蓋整個朝露殿時,底下驚慌一片。
「啊,火越來越大了,皇上和王爺還在里面。」
「皇上,王爺。」
火焰之中,依稀可听兩人對話。
「第二次了。」
「啊,好巧。」
「再有下次,我不敢保證會‘恰巧’經過。」
「沒事,我對你的運氣有信心。」
「……」
模糊不清的聲音被大火燃燒殆盡,消于在這蒼茫夜空。
一場大火毀了整個朝露殿,火熄,天方露出魚肚白,凌晨的上空被濃煙取代,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氣息,本來華美的宮殿變成一堆廢墟,處處可見燒焦的痕跡,一群侍衛在廢墟中翻找。
一夜無眠的人臉露疲憊。
封半城立于廢墟前,身上上好絲綢多處燒傷,顯露在外的肌膚上可見焦黑,好幾處溢出了血,封司耀站于三尺外,和封半城好不到哪里去,衣袖兩側的手始終緊握,看著廢墟的面龐有些呆滯。
「皇上,王爺,先讓太醫給看看傷吧。」
封半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手負于身後,那開口的內侍無法,只得轉向封司耀。
「王爺……」
「滾!」
一腳直直踢過,道出口的聲音暴怒同時竟是有些沙啞。
來人被踢中了肚子,卷縮著不敢叫出聲。
正在這時,一翻找的侍衛跑來封半城面前。
「皇上,里面翻出十數具尸體,其中有兩個是女的。」。
「可有顧想的?」
「根據死者身形觀察,並不見相爺。」
「……」緊握的手發出咯吱聲響。
「相府那邊情況如何?」
「根據留守的人回宮說,沒看見回去,皇上,這是怎麼回事?」
「跑的可還真快。」咬牙冷哼。
聞言那侍衛錯愕︰「皇上的意思是……不可能啊。」
這次行動極為周密,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另一邊呢?」
看封半城沒有說下去的打算,侍衛察言觀色的壓下心中疑問,趕緊回到︰「另一邊的人回來了,末將這就讓他來見皇上。」
說話間,一風塵僕僕的衛兵朝這邊跑了過來,見了封半城彎身下跪。
「下屬派人卻查收,那些早已全部轉移,多番打听發現,負責人並不是相爺,而是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封半城靜立的身子終于動了,眉緊鎖︰「是誰?」
「一個叫柳一言的人。」
「柳一言?」封半城轉身輕喃著幾字,末了恍然一震︰「是他。」
一旁侍衛好奇詢問︰「皇上知道此人?」
封半城並不答,只是轉頭朝著面前大片廢墟看去,眸中深沉一片。
——再相見,兵戎相對。
「哈哈哈!」
突然朗聲大笑,笑的整個身子彎起,眼角泛著淚。
四周瞬間靜止,錯愕看向突然大笑的君王。
出了這一連串的事,顧想沒抓到,他底下的事物突然被轉移,派去的人撲了個空,就連宮中後院也起了火。
雖然沒有明說,可大家心里都清楚,皇上最近及寵這個柳美人。
皇上這可是怒極反笑?
眾人心中疑惑卻更擔憂,封半城越笑他們越害怕,如同等待風暴的前奏。
一侍衛大著膽子詢問︰「那末將這就去追查顧想的下落?」
收了笑,封半城沉聲說道︰「不急。」
那侍衛錯愕。
以封半城雷厲風行的作風來看應該會乘勝追擊才對啊。
封半城冷冷一笑,面上含諷︰「想必他現在已經狼狽不堪了,這麼多年的累集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侍衛看了眼面前的君王,聰明的閉嘴不語,後退一步。
「那眼前這……」
天邊旭日已經東升,照亮了整個大都宮殿,朝露殿焦黑的廢墟卻是怎麼也照不進了。
「傳朕之旨意,左相顧想夜半進宮,意圖行刺朕,幸發現及時,只毀朝露殿,一干同黨就地處罰,顧想不知所蹤,舉國緝拿。」
「那……柳美人呢?」
「不是找到兩名女子尸骨麼。」
「皇上的意思是……」
面色冷峻的君王深吸一口氣,鼻息間滿滿的燒焦味,看向一旁封司耀,良久後深深一閉眼,再睜開,目露天際。
「葬身火海。」
——分割線——
「可惡!」
幽徑中,不大的房子內門窗緊閉,大白的天,屋中陰暗一片,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不斷傳來,踩的地上泥土地深深下陷,屋中其余數人站在不原地不敢出聲。
「該死,該死……」
咬牙重復著同樣兩字,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猛的一拂袖,桌椅傾倒,發出劇烈聲響。
「老爺,您身上有傷。」
一側老僕焦急上前制止。
顧想一身狼狽,方形的臉上焦黑一片,殘破的身上多處溢血,再听見那個‘傷’字時如被踫了逆鱗,怒不可解。
「柳,一,言。」
一字字咬牙道出,雙眼赤紅染血。
那身後老僕听了這名字也是恨的咬牙︰「這人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暗地里搶老爺您的生意,就連那武林盟主也是,不知收了這小子什麼好處,竟然收了當徒弟,一味袒護,明明當時都約定好了的,到頭來卻是給他拉了線。」
「還有那柳扶風分明在我們控制之下,是何時和那柳一言接了頭……最可恨的是柳莊主,竟敢背叛老爺您,半路轉向柳一言,這小子是什麼能耐,竟然短短時間內……」
「咚!」
突聞一聲震響,老僕閉嘴不敢出聲。
「柳一言就是我養的一條狗!」
而他卻被自己養的狗給反咬了一口。
讓他如何能不氣,如何能甘心?
他一步步算好的棋,卻是憑憑出差,先是那柳扶風,再是那封半城,然後柳一言。
一個個的全部月兌離了軌道。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扳倒我麼,做夢。」揚手抓過面前橫倒的木桌,桌腳應聲碎裂成渣。
「府中現在如何?」
「老爺,已經被朝廷封鎖了,四周有衛兵把守,听說皇上已在全城貼了告示緝拿您。」
「就憑他。」冷哧一聲︰「我為相時他還只是個毛頭小子了。」老僕卻另有擔憂︰「老爺,這柳一言突然造反,關中那些人這數月都是跟著他的,听說對他極其信服,你看他一反,會不會……」「這點我早有準備。」顧想聞言,卻是不急,只冷聲問著另一件事︰「我讓你派幾個武功好的昨夜回府拿東西,如何呢?」
「派去了。」老僕透過僅有的小縫看向屋外漸白了天︰「差不多要回來了吧。」
「很好。」顧想帶傷的臉上難得的露了笑。
「哼,我顧想是那麼容易打到的麼,只等令牌到手我就先殺了柳一言和那柳扶風。」
顧想這麼多年來為了不落下話柄,每次都是在背後行動,明面上都是讓柳莊主和其他人去和那些人接觸,那些人只知道這背後有個最大的金主,卻無人見過,這樣就很好的掩藏了自己。顧想心思向來多,大權交予他人自然也有留一手,那就是一個令牌,每次柳莊主和其他人出去都會手持令牌,見令牌如見他顧想。
「他柳一言既然敢咬我一口,我就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料是他柳一言再得人心又如何,軍中紀律甚嚴,到頭來號令千軍憑的還是令牌。
正說著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三長兩短,听罷老僕眉眼帶喜︰「看來是回來了。」
門打開的瞬間,屋中出現短暫光亮,一個高大身影直直倒了進來,砸到老僕身上,不大的屋中頓時彌漫著濃重血腥。
「這是怎麼回事?」
顧想震驚看那遍體鱗傷的人。
那人氣息薄弱,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還有人了?」
顧想一把抓過人朝屋外看去,空無一人。
「死,都死,死了。」那人努力睜開眼,喘著粗氣斷斷續續說道︰「屬下是乘著打斗逃回來向您稟報的。」一口氣說完一句,那人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給我醒來,醒來。」抓著人大力搖晃,顧想怒喝︰「令牌呢,我的令牌呢?」
不知是太過立搖晃還是什麼,那人終于動了動︰「搶,被搶了。」
「被誰搶呢?」
「沈……臨風。」
‘咚’一聲,手中人摔落在地,顧想雙目空洞僵持在原地,面色蒼白無血。
怎麼把這人給忘了,還是自己‘借’回府的。
他何止是被狗反咬了一口,分明是食肉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