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冰兒是被噩夢驚醒的。
其實是簡單不過的一個夢,卻把她嚇得從床上彈起,額頭一層細密的虛汗,涼得心驚。
她大口地喘著氣,抬手撫了撫微酸的後頸,寬大的褻衣袖子順著她光滑的肌膚哧溜一聲滑至在她女敕得如蓮藕般的手臂上,細細的絨毛發著白光,女子初醒時的柔美顯現得淋灕盡致。
明明根本不願意去回想的,明明已經可以徹底忘掉的,可是那段夢境卻如同鬼魅一般,如影隨形,惡狠狠地、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她的腦海——
周圍是黑壓壓的濃霧,所有一切都隱在黑暗里,卻偏偏能清楚地看見容寂汐抱著膝坐在地上,身子蜷縮得跟蝦米一般,渾身發著抖。他的身後是個巨大的樹洞,冒著寒氣的水滴斷珠般落下,砸在他低垂著的顯得極其脆弱的脖頸上,蜿蜒爬動著。
然後,他慢慢地抬起頭,容顏俊秀,眉目如畫,笑靨燦爛依舊。他的身上沒有一處傷,但腳下滲出的液體,卻是鮮艷的血紅色,沒一會,便蔓延成了一片紅海。
她想要驚叫,想要後退,衣袖卻不知何時落入了他的手中。容寂汐輕輕扯動了兩下,麻木地勾起唇角,話里卻帶著絲天真爛漫,「冰兒,你為何沒有找到我?我一直在等你,你卻沒有出現……這里好黑,好冷,好可怕……」
「不……不!」喊聲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韓冰兒的脊背重重撞上床柱,真實的疼痛感荊棘一般深深埋入肌膚,狠狠地刮著每一寸骨髓。
雙手扯過被褥,她用盡全力撕扯著,裂帛之聲清晰地漸漸傳開。
「你醒了啊。」
韓冰兒循聲,心有余悸地側過臉,就見重隱捧著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藥,腳步沉穩地向自己走來。他皺著眉瞥了一眼狼藉的床榻,嘴唇微動,卻終是什麼也沒說。
而此刻的她,心心念念的卻只有夢里那個坐在樹洞里孤立無援的少年,那種在絕望之下等待,除了自己什麼也依靠不了的感覺,沒人能比她更了解了。
或許是過于感同身受了吧,下一刻,韓冰兒便如同得了失心瘋一般,也不管面前站著的人是誰,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找到容寂汐了沒有?」
直到看見對方眼神倏地冷了下來,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全消失了,韓冰兒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重隱,不,不是的……」她慌張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還以為他一怒之下會摔碗泄憤,或者是一走了之,但是他沒有。平靜地走到茶幾旁,他將藥碗擱下。
他連發火都不屑了……韓冰兒有些失落地想著,不理不睬遠比大吼大叫要來的傷人得多。她咬住下唇,愧疚地望著他,不是不知道他的恨意,不是不清楚他為了自己,忍讓到了何種地步,卻還是說話不經過大腦口無遮攔的,問什麼不好偏問這個!
她重重給了自己一個爆栗當做懲戒,自作自受地揉著腦袋,冥思苦想該說些什麼來補救。
這時,窗紗外走過兩個曼妙的身影,嬉笑了一會,便停在了那里。應是莊里的丫鬟,湊在一處,嘰嘰喳喳地談論著什麼——
「昨夜莊里還真是動得緊。總有人跑進跑出的不說,也不知哪戶人家的狗狂吠了一整夜,所有姐妹們都听得夠嗆。」其中一個抱怨道。
「你是不知道……」另一個拉過她,低聲道,「昨日大小姐不見了,金爺和陸管家可都急瘋了,派了莊里所有的男丁齊齊出動去尋,直到後半夜才將昏睡著的大小姐帶回來呢。」
韓冰兒模了模鼻尖,心下疑惑,那個時候怎麼就忽然睡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也只記得是後頸一疼,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難道是水冽弄的?不可能啊,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朝她使手刀,其實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那……
「呼——」小丫鬟長長的吁氣聲又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算了,過去的事想不清楚的還是隨它去好了!
那小丫鬟似是輕拍了一陣胸口,接著說,「幸好平安找回來了,否則……」
「是呢。我听說啊,大小姐是跑進了不歸林里……」
韓冰兒眼皮不由自主地猛烈地跳了兩下。
「誒?那個一旦進去了就沒法出來的鬼林子?」拔高的尖叫聲,「怎麼會……」
「唔,你先別一驚一乍的。我听小三兒說,他下山的時候,那片林子已被夷為平地了!飛禽走獸死得到處都是,那場面,嘖嘖……」
整個人像是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刮倒,從很高的地方垂直著迅速落下,那種踩不著地面的虛無感,讓她一時間無所適從。
韓冰兒扭過頭,看著只留了個背影給她的重隱,他捏著瓷質湯匙的手指節分明,細細攪動著黑而稠的藥汁。這藥應是剛熬好的,怕是能燙掉人的一根舌頭,重隱正耐著性子把它弄涼。
原來如此。她懂了……
怪不得,那時會地動山搖;怪不得,那時會哀嚎遍野;怪不得,她能平安地離開不歸林。
一夜之間,無數高高聳起的參天古木被毀盡,林里的生靈盡數涂炭,全是為了她……「重隱。」她輕喚。
韓冰兒深信,對眼前這個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為她默默付出的男子,只會越來越愛,越來越依賴,「你回頭,看看我好不好?」
他沒有轉身,亦沒有回頭。藥已放涼,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他冷冷撇下一句「你要見的人,馬上就會來」,抬腿便往外頭走。
他果然是生氣了!而且氣得還不輕!
「重隱,不要走!」韓冰兒伸出雙臂,想從後方環住他的腰,「你先听我把話說完……」
——卻撲了個空,咚地一聲悶響,揚起一片塵。
重隱一向都是說走就走絕不心軟的狠角色,管她重心不穩,一頭栽下床也好,柔女敕的手臂被蹭破了皮紅痕猙獰也好,若不是自己的腳被她牢牢抓住,他才不可能停在原地就不動了。